“派人,收拾干净,穿好秦家军甲,再送回去。”耿裕狠狠睨了温先生一眼,“临行前,本将会亲自检验,若有遗漏,你便不必在本将身边了。记好,你是本将的家臣,不是王殿的。”
“你没有和楚恒打过交道,不知此人手段之阴狠。我虽不知你这般行策是受谁的启发,念你劳心劳力多年,我耿裕信你的衷心。”他遣退了两名狱卒,道,“他放了秦苍来,自知道秦苍八成会死在此处,我若不将尸首送回,他便会借此激怒秦家军,我梁国占不到一丝好处不说,甚至连失几座城池亦可。”
耿裕眸色半垂,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柔弱书生。
“他一早就知道真相,一个尸骨无存的秦小将军,再加上秦苍,你当天下人如何作想?三国王君如何作想?林后欲秦苍战死,楚恒顺水推舟逼我入不仁不义之路,我若不顺他的路走,便过不去王君这一关,引朝野生疑;走了,便永生永世被世人诟病……秦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数年戍守倒马关寸步未退,单这一点,我必护他的尸首完全。”
温先生入内的一刹,耿裕便立即反应了过来,无论秦苍是否死在他这里,他都逃不过楚恒的算计。楚恒深知秦苍的性子,便将两条路明晃晃地摆在耿裕面前,由着他选。
一条,是遵从王令,不杀秦苍。由着放虎归山,为梁国留下后患,招致满朝文武怀疑;一条,是明了梁王隐意,由他代承污名,被世人诟病。
无论哪一条,他耿家的武将之路,都不会长久。
以楚恒心计,断不会做无把握之事。耿裕大可将秦家众人压下慢慢审问,可温先生的变故显然亦在他掌控之内,分毫不差。
这一招,又以离间计佐之。
好一个楚恒。
可,他为秦苍准备的退路,究竟在哪?
……
这一夜,过的煎熬而漫长,但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微末尘埃。
长空簌簌,滴下的暖风汇入人海,铺排成一片齐整的军帐。今日不当轮值,秦典墨只拉紧了腰带,一身玄衣便装,撩开帘帐步入晨光。
少年腰间,还挂着一枚小小的圆玉佩,异常珍视般,寸步不肯离。
“朝阳初升……大将军安泰。”
温和平淡的语调,有如昆山玉碎,亭亭立在他面前。少年一抬眸,望进她那双如水的眼瞳,似隐隐笼了一层水意,瞧不真切。
秦典墨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平了衣领,扶正了剑柄,木木开口回道。
“同安。”
楚国以玄色为尊,诸多正式场合下,女子的袍服皆为玄色,以示敬意。秦家军将领衣袍多玄色,次一级为棕褐,再次则为浅棕,等级森然。
她甚少穿这般郑重的颜色,发上一支清冷白玉素簪,腰间以一抹苍白勾勒,手臂上还搭着一件与她身形、肩宽并不相匹的白麻布外袍。
秦典墨余光一扫,才发觉周遭的几座营帐安静得不似寻常,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疑虑来。天光正好,想来是今日当值的阎姝严苛了些,拉着他们晨训去了。
“此物……”少年将军开口问道。
“将军莫怪。是我擅作主张,将众人唤去了篝火处,也望将军……”珈兰说着,微有哽咽之声,“拿好这个。”
“何意?”
“梁人来了使臣,是那位军师,温先生。”
“原是贵客。”
“是。只是,秦老将军,是同温先生一道来的。”言毕,少女回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面容,“还请将军随我来。”
祖父不是昨夜鼾声正盛,熟睡去了么?怎的今日晨起,反倒是同温先生一处?
秦典墨心中隐有所感,慌忙跟上了珈兰的脚步,向着军营正门而去。
篝火旁的营帐边,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兵士,甚至那几个眼熟的百人将,也跪伏在地不敢高声。整座军营陷入了无名的静谧,唯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抽泣,和篝火噼噼啪啪烧灼的噪声。
军营外站着一队人马,其中一名小将高举着梁国使节的节杖,还带了随行一长列的木板车来。车上似有方正之物,以白布遮掩了,停驻在营外。
阎姝甚少穿军中给的玄色衣袍,她觉着这颜色不衬肌肤,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换上了,跪在篝火旁不远处。因营帐遮掩,秦典墨一时瞧不清后头的物什,只知那是又一架木板车,载着一副……
棺材。
少年心中咯噔一下,脚下踉跄了半步,旋即快速向着篝火旁而去。
“兄长……”
阎晋见是秦典墨,正要抬手拦上一拦,却被他径直甩开了手。
姝儿哭得喑哑,脱力地跪坐在地,唯眼泪行行。若是他骤然闻此噩耗,怕也要失了半条命去,总是拦一拦,慢慢说的好。
一棺之隔,两国将领,三姓儿孙,再不复相见。
“秦大将军安泰。”温先生隔着遥遥的军营大门,提高了声,打破一片寂静。
秦大将军,好讽刺的称谓。
棺中躺着一位老者,身躯冰冷僵硬,面容安详地躺在那儿,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老人颈部有一道极深的剑伤,划开了半个脖颈,魂灵亦从这一道口子逃窜而走,不再寄存于躯体之中。
“祖父?”秦典墨无助地扒上棺木的边沿,声线喑哑,唤道,“祖父……”
一缕阳光透过云隙,照亮了老人满头的白发,格外耀眼。细看之下,才发觉他的颧骨很高,脸色暗淡无光,密布的皱纹如树皮一样粗糙干涸。
徐老将军趴在木板车的另一侧,倚着车沿,泪水如潮。
“祖父!”秦典墨高声唤了一句,声线颤抖,可面前的老人再应和不得。
温先生微招了招手,示意身畔举着使节节杖的兵士同他一同入内,站在门内,拱手行礼。
“天气炎热,还请大将军妥善处理。”
“呵,妥善……”秦典墨冷笑道,双眼通红,赫然是强压下的泪水。
随着沉重的金属碰撞声,秦典墨的剑瞬间出鞘,划破空气,带起一阵疾风,直指门内之人。他哪还顾得上什么使节不使节,即便温先生身侧之人明晃晃地将节杖高举,也敌不过心头翻江倒海的怨恨。
“狗贼!我杀了你!”
堂堂男儿,头一回在人前泪水横流,愤然怒吼。
“你还我祖父来!”
他随手将手中麻衣外袍一丢,身形随之跃起,如同一头勇猛的猎豹,向温先生猛扑而去。
珈兰视线微转,便撞见不远处楚恒投来的目光,冰冷得探察不到半分生气儿。她深知楚恒的意思,大寒与小寒分立两侧不曾出手,是要她来作这个和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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