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她俯身撩起了些裙摆,从靴中利落地拔出一柄短匕,铮然之声,寒光凛冽。
恨是好东西。
这世上有不明之爱,却没有不明之恨。只消静下心来捋一捋,便能清楚地知道,谁辜负了谁,谁害了谁,谁当随着时光长逝。
至少,她以为,秦典墨当是恨她的。
珈兰把匕首掉了个头,将尖刃对着自己的心口,继而拾起他的大手,助他握住匕首的柄。秦典墨只消稍稍用力,顷刻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血溅当场。
少年眉头紧皱,试图往回收些力道,她却一直牵着他的手,引导他用力刺下。
秦典墨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你若恨我,不若杀我。”
他望着珈兰那双眼,嗤笑一声,猛然发力,甩开了她的手。
锋利的匕首被远远扔开,沉默地摔向一旁,砰地一声撞上矮桌的桌脚。
“霜降姑娘,”秦典墨苦笑道,眼中通红地生了泪,“果然诛心之言。”
她方才被秦典墨的力道一推,一时身形不稳,双手撑着地,长发微乱。
“你若恨我,”少女坐正了身子,挺直了骄傲的脊背,决绝道,“不若杀我。”
秦典墨笑得愈发苦涩。
秦苍临走前,为唯一仍存于世的孙儿写了一封信,交由徐老将军保管。徐将军知道秦典墨的性子,于是将那封信放在了主帐最显眼的桌案上,他只要到了此处,便能看见。
祖父说,他会把秦家清清白白的证据带回来,让秦典墨好好配合三公子的举措,为他姑姑昭雪伸冤。另一则,是让他莫要自责,更莫怪罪珈兰和三公子,蛰伏蓄势,以待来日。
秦家只剩下他一个了。
一己之力,如何同偌大的王权相抗。
他只有牢牢地扒着楚恒这棵大树,纵不能同太子分庭抗礼,也要为了祖父的意愿考虑。他们的身上,都流着秦家人的血。
抵赖不得。
面前的少女眼神明灭,即便大厦倾颓、巨浪滔天也不曾更改衷心,全然一具为楚恒肆意驱使的傀儡肉身。
三公子那两三分的爱意,在王权和仇恨面前,只得轻拿轻放,与似真似假的诳语混杂一体。
但她甘之如饴。
“在你眼里,我早该想到的……”秦典墨喃喃道,“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早该想到的……”
“他叫你来又是作什么?是试探我对你的心意,还是让你用性命了结我与他的误会?亦或是,把你送到我这儿,恰如他先前做的那般!”
珈兰双拳紧攥,眼角反而氤氲开一片笑意,落落大方又带着一丝妩媚,宛如雪地里绽放的寒梅。
发丝凌乱,别有一番惑人滋味。
“你何必过来。”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像是雨后孤寂的彩虹,令人不忍目视,“何必同我搭台做戏。”
秦典墨目光涣散地瞧了她许久,面前的少女却只是徐徐收拢了周身妩媚刺目的花瓣,似乎对他的目光充耳不闻。
世间突然寂静。
纷纷扬扬的黑暗落在少女脑后,化作凌乱的风扯散发髻,束发的白玉长簪叮当一声跌在地上,从中间碎裂开来。
她安静地跪在那里,眼角慢慢渗出清明的泪,不知是哭楚恒置办的玉簪,还是哭从未自由的自己。
“是我失言了。”少年将军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一只手,“带路吧……迟早,要见他的。”
秦典墨的腰间,摇摇晃晃地挂了两个物件儿。
一个是秦老将军用命换回的荷包,一个,是珈兰早时送给他的玉佩。
便是白事辛劳,他也从未离过身。
带着她的那份哀思一起,祭奠了秦苍整整七日。
……
雨滴润泽着大地,勾勒出清晰的世界。林风吹乱的雨丝轻抚着每一寸肌肤,踏着湿润的路面,模糊得远山若隐若现。
秦典墨随手取了把主帐中的油纸伞,同她并肩从小路出营。清凉的空气沾湿了青草的翠香,虽是夏季,雨后的天气却如入秋日,带着几分凉意。
小寒一手撑伞,遥遥冲着二人行了一礼,倒是难为了她,落雨时尚要守在楚恒帐外。
灰蒙蒙的云层交织在一起,雨滴落在树叶、营帐和地面的声响低语耳畔,如绵密的针扎入心底。
乌云压境,天色朦胧。
小寒提前禀报了一声,得了许可,方撩起布帘,示意二人入内。
秦典墨颔首谢过,将油纸伞递到珈兰手中,掸了掸自己半边衣衫沾染的水珠。少女回过神,秦典墨已俯身钻入营帐之中,将雨声隔绝在外。
黑暗渐盛,深邃辽远。
案前坐着一个少年,握着一卷书,半边侧影在烛光中,如琢如磨。
他懒懒散散地撑着额,见有人入内,方从书页中抽身而出。漆黑的眼瞳里,笼罩着无尽沉默与孤独,奈何云层太厚,无法逾越。
楚恒目光半垂,瞥见秦典墨腰间挂着的荷包和玉佩,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
不知疲惫的雨静悄悄地下着,只是落,只是落,打着滂沱重现的前奏。
得知秦苍死讯的头几日,秦典墨失魂落魄地跪在灵堂,无甚余力打理他事。索幸楚恒一向沉稳镇定惯了,白事的规矩记得一清二楚,这才为诸位将军体体面面地办好了身后事。
说来,他还未曾谢过这位堂兄弟。
“末将秦典墨,”少年将军端正地振了衣袍,双膝跪下,叩首道,“敬请三公子康安。”
这一回,算是正式以秦家掌权者的礼数面见楚恒,是道谢,亦是效忠。
楚恒顿了顿,稍坐直了些身,合拢书卷。
“起身罢,”少年墨玉般的眼中漫上琢磨不清的神色,月白素衣被灯火渲染得有些暗黄,“你来得巧,我正想着何时去寻你。”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