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费心费力,只是为了送两条兔腿来不成?
“秦将军,可曾说什么?”
“属下愚钝。”大寒说着,行至楚恒身前跪下,将两串兔肉奉上,“秦将军托属下,带两句话给主上。”
“嗯?”
“秦将军亲手烤的肉,请主上品尝——”大寒顿了顿,使了个颜色给小寒,道,“但请主上一辨,这两只野兔,可分雌雄?”
小寒得令,心中古怪之余,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极短小刀,分别在每一串的兔腿上割下片肉来,搁在洁净的手帕之上。兔肉烤制得恰到好处,外皮金黄酥脆,撒了些许薄盐,愈发激出了兔肉本身的鲜香。
楚恒瞧着面前的两片兔肉,略静了静心,抬手捏起其中一片,放入口中。
指腹沾上了表皮的咸盐和油脂,触及唇瓣时,留下了一抹晶亮的颜色。烤兔肉的香气飘散开来,带着微微的烟熏味和肉质的鲜美,咸香多汁,并无半分多余的油脂影响口味。
寻常若是从肉贩手上购置的兔肉,大多人为饲养,雌兔多用于繁衍,出售的则多是较肥美的雄兔。然野兔平素活动量较大,秦典墨为混淆雄雌,特地选了肉质最精瘦紧实的后腿肉来,口感几乎一模一样。
楚恒将另一片也送入口中时,依旧难以辨析。
他沉默许久,接过了小寒递来擦手的帕子,不带半分情绪地开口盲猜了一句:“一雌,一雄。”
微风拂过草丛,草叶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谁的脚步。楚恒闻听这细碎的窸窣声,抬眸望去,正是那铁甲着身的少年将军。他面容似笑非笑,手中还拎了一只活着的花色野兔。
“公子错了。”秦典墨将那只野兔抛在楚恒面前的草地上,任由它遁入矮丛之中,复又问道,“公子再瞧,方才这只,是雌是雄?”
“雄兔。”
“公子又错了。”秦典墨收敛了笑,单膝在楚恒面前跪下,高束的长发略显凌乱,垂首道,“它们,皆是雌兔。”
楚恒闻言不答,只寂寂地坐在远处,冷眼瞧着长跪不起的三人。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白露临上车前的那番话是何含义,秦典墨如今心思敏锐,自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们心下清明,只以为楚恒一无所知,这才明里暗里借着雄兔、雌兔的说法提醒楚恒。幼时读木兰辞,恰说这双兔傍地而走,是女子从军,譬如今时之状。
可秦典墨,送来的一律为雌兔肉,意有所指,却未点明。
林风切过脊背,楚恒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悸。
夏日长出的漫天树荫,阻碍了他的视线,把阴影中蠢蠢欲动的爱意,埋没在秋日的前夕。他一点点望着光线扎穿胸膛,在他破碎残存的魂灵中描摹着、拼凑着的,是多年来背负的隐匿深情。
少年狼狈地轻笑一声,不知是讥讽,或是终于承认他早已昭然若揭的秘辛。
“秦将军好心思。”楚恒随口赞道,发丝微乱,宛如他的心绪一般,“竟连我身边的两个,都一并收买了去……”
小寒和大寒闻言,背后一阵森然寒意,忙垂低了头不敢说话。小寒心中尚有些迷茫,并不详知秦典墨同大寒的打算,只方才递肉时接了一把,怕已经被楚恒认作同党了。
楚恒初入军营时,曾言道军中伙食不必试毒,同常人一般模样即可。小寒这回疏忽,顾念着秦典墨让大寒带的话,也不曾测过,实在是粗心,倒也难怪楚恒这般说辞敲打了。
“为人臣者,须明其主之心,非唯命是从也。”秦典墨回道。
三公子唇角的半分笑意骤然冷冽,眸中染上一层浓郁的肃杀之色:
“是么?”
这一番窥探主上心意的言语,坚定异常,不知是从何处的歪书上摘来,直听得大寒和小寒提心吊胆的。
风起。
树叶哗哗啦啦地响,涌动一片碧涛。
秦典墨内心是一片寂静的森林,表面平静,却隐藏着深深的暗流。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学会了往日最瞧不上的这等子弯弯绕绕,本心的矛盾和欲望的挣扎,构成了现在的他。阳光招摇,少年将军深藏在铠甲之内、心口处熨帖的玉佩,好似也暖得,生出了几分温度。
见他固执地不回话,楚恒撤了目光,心却如一团乱麻。这是绝佳的获胜机会,若把握得住,便能以清除乱党之名攻下玉京城,审判林氏一族,为秦家沉冤昭雪。
三公子拖着一副病体,苟延至今的意义,恰是如此。
他不曾安排好自己身后,珈兰同珈佑的生存之法,是因他们为南郡遗民,罪责加身。
若是没了他的庇护,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楚恒的私心,直白而隐忍,与本心相悖。
“祖父临行前,留下了一封信。”秦典墨窥见他眉间松动,愈发证实了先前的论断,索性将秦家长辈搬了出来,道,“祖父要我助三公子成事,也托我,劝一劝。”
少年将军眸色一黯,漫上几分怀念之色,沉沉道:“时过境迁,世事难料。若得遇此生之幸,何必拘泥旧时之影。”
秦苍,是在劝秦典墨,亦是在劝楚恒。
楚恒顿了一顿。
周围的林木遁入静默,被风洗过的树叶了无生气地垂了下来,欲滴的翠色渐渐失去鲜活。他坐了许久,其余三人也跪了许久,直至一声清脆的鸟鸣,叫嚣着扯下白日遮面的薄云。
他忽而庆幸,自己已吩咐了大暑和小暑,提前赶往容州瞧上一瞧。
“拨两队轻骑,”楚恒攥紧了拳,道,“其余就地扎营……退保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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