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璎撤了手,慵懒地回过身去,水声潋滟:“你们,先下去罢。”
男子肩膀宽厚,腰线细窄,即便身着浴袍也瞧得出他分明的肌肉线条。水面上,划过一道涉水而行的长纹,飘荡的稀疏花瓣晃晃悠悠地,羞怯地往边沿处逃去。
二人如临大赦,慌慌张张地从两侧爬上,拾起地上散乱的衣物,匆匆往外奔去。当着处暑的面,鲁璎非但不加收敛,反而褪去了自己的外袍,任凭其飘在汤池之中。
他的后背没有任何瑕疵,皮肤光滑细腻,那道脊柱沟愈发描得身形挺拔,如精雕细琢的石像般刚毅英气。雾气朦胧间,他只是缓步挪到一侧,从散落的木盘上取出一方皂块,沾了水打在濡湿的发上。
宫中用的皂块,并非单用皂角碾的,而是额外加了九蒸九晒的制首乌、灵芝片、侧柏叶等药材,熬煮后又混合植物油脂,皂化而成的稀罕宝物。
也被他这般粗糙糟蹋。
“秦苍之死,你参与了几分?楚梁之战,你又参与了几分?”处暑拎着双钩,片刻不曾松懈。
鲁璎背对着处暑,一面洗着发,一面笑道:“这皂块是孤特地命人制的,一会儿你回去时,记得带上些……”
处暑问得直接,他却弯弯绕绕地不肯给个答复,难免令人火大。恰好处暑又是个藏不住脾气的,一时怒火攻心,提着武器上前要砍,快步踏下汤池……
温热的水逐渐吞噬了她的小腿,继而是腰腹,将一身红裙都浸染的如同深黑的血色。余光瞥见那熟悉的色彩时,她忽而愣住了,脑海中死去的记忆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击溃了她的理智。
眼前的年轻君王,不过是咫尺之距,她的动作却是一顿,愣在了原地。
“若无孤的口谕,”鲁璎回过身来,仿佛知道水中是处暑的弱点,如常道,“你待如何同楚京取得联系……”
处暑不曾答话,仿佛还沉浸在旧时阴影,充耳不闻。鲁璎只是笑了笑,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三公子聪明得紧,”他压低了声,浑身潮湿的皂角清香扑面而来,附在她耳畔道,“自然是什么都备好了。孤听闻当日你与亡夫逃难,正是遭了腾蛟阁的祸事。你莫忘了——大寒和小寒,亦出身腾蛟阁。”
鲁璎嘴角含笑,倒退了几步。水波漾开,倒映其上的烛光似金珠闪烁,潺潺醉人。他冷眼瞧着处暑面容渐沉,宛如严冬的雪花,浸泡在苍茫的白雾中,鲜艳而僵硬。
鲁璎说的话,多半是为了离间楚恒与处暑的干系。如今三公子远在楚梁边境,通信不便,若是生出了什么嫌隙,也非珈佑一人可转圜。处暑心中虽有疑惑,可断然不会容得鲁璎——挑拨离间。
她正要还口,却见鲁璎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柳枝变成的环冠。柳条的柔软和韧性一如往昔,交相缠绕着,从三条编作了一股,浑然一团缥飘渺渺的绿烟、微微游动的翠云。
红衣女子登时愣了神,手上一松,双钩缓缓沉入池底,贴上玉砖。
柳枝的气味。
比皂角、水汽,愈发浓郁的味道。
清新、浅淡,是春的味道。
眼前高挑的男子徐徐卸了她盘发用的几支红玉玛瑙簪,将柳枝花环轻轻戴在处暑的头上,任长发哗啦啦散下一大片来。他冷眼瞧着池水打湿处暑的长发,浸透了她的衣衫,面上的笑方带了一丝真意。
几日前,他收到了温先生的来信,说。
“兰姬,浴血抵御,终至体力不支,发散、钗断。”
瞧不见的,当是此番模样。
鲁璎一时恍惚,一双瞳眸黯淡深情,犹如碾碎了星辰在其中。他抬手搭上处暑的纤腰,正要欺身压下,却被一记耳光响亮地拽回了现实。
“啪——”
眼前的女子扬起手来,空气中一阵颤动,这一记耳光便狠狠地抽在鲁璎的脸上。他的头偏向一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霎时间,连水声都沉默不言。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陪着鲁璎的二人,皆是腰肢纤细柔软,肖像珈兰。被朦朦胧胧的水雾一遮,再如何不肖的面容,也难免勾起几分回忆来。
男子顿了顿,一侧脸颊火辣辣地疼,彻底把他从无边美梦中拉回。他冷笑一声,利落地松了手,倒退几步,拉开了距离。
“既然你我话不投机,”处暑目光低垂,寻到自己的武器,道,“便不多作叨扰。这厢——谢过公子的礼物。”
处暑迄今,都未曾改口。
红衣女子足尖在钩尖处一踩,霎时将其握柄一侧震起,俯身一拾,干净利落地收回了一对。她将双钩并提在一手,回身踏上冰凉的石阶,水珠成片成片地从她衣摆倾斜而下。
水雾如细沙般缠绕着烛光,在长廊中游走,裹挟着皂角的清香。女子的背影瘦削而孤独,缓缓走入雾中,消失在苍茫之间。
木门开合,转瞬即逝。
鲁璎头一回在处暑的身上,瞧见了异曲同工的萧瑟。他眼眸微垂,静静矗立了许久,方侧目望向衣桁上挂着的一枚荷包。
荷包瞧着十分精致轻便。
里面,不过装了楚国来的三两碎银。
……
时日渐长,边关或大或小的消息,自然也徐徐传到了玉京林后的耳朵里。楚恒和秦典墨将部分小道消息扭曲了,只当是寻常的胜败常事,算不得如何稀奇。
至于大军行进半日之事,秦典墨也不过上书说,是因战事变动、气候不佳,方有了这一段行程。
林后听完,只问了战备和军马的情况,便起身提了煲给楚王的汤,离开了寝殿。
不知何时起,楚王已无法处理朝政要务,甚至整日清醒的时间也愈来愈少。一众朝臣商量后,请命将大小事务悉数由太子主理,辅以两位相国佐政。
送上去的折子,当日便允了。
容州城,迎来了战后的修复重建。
一连半月有余,梁人只紧守倒马关,寸步不前,和那日城墙外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偶有探子来报,说耿裕经脉逆行,卧病不起,已接连吐血了好几回,连梁国宫中的御医都被派了过来。
只可惜,那些汤药、针灸见效甚微,更是治标不治本。纵有太医煎熬了猛药,也只能令耿裕苏醒不过一个时辰。耿家老将不能离京,只能一日三封信地送来询问,急得就差自己跪在宫门外求神告佛了。
一时之间,两国陷入了诡异而短暂的平和之中,恰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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