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是知道的。数日来,提及楚恒时白露的语气、秦典墨的神情,再加上大暑、小暑频繁出现在屋檐,纵是个迟钝些的,瞧个几日怕也能反应过来。
耿裕伤重,梁人派些杀手来寻,也是常理中事。再者方才他们来时,大寒与小寒皆相伴在侧,怕是已过数回不分昼夜的刺杀,需得时时刻刻提防了。
“好在,大暑和小暑看护了多日,没出什么乱子。”
他瞥见桌上的几支木簪,不耐地皱了皱眉,手上却如品鉴珍宝般捧着她的一缕发。
“等从梁国回来,”他扫了一眼,道,“给你带梁人戈壁上的玛瑙石头,据说能如清水一般晶莹剔透。听小雪来信说,他认识了个京中厉害的老匠人。金丝绞得活灵活现,介时让他制了,再给你送来……”
“青岩。”她声音喑哑,赫然瞧见镜中少年手撩起的一丝白发。
未及双十,已生白发。楚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继而陷入漆黑的幽潭,不动声色地将少女的白发藏了起来,并未言语。
他眼底的陌生神情,此刻没了半点欢欣,好似还是那个府中的三公子,瞧不出喜怒的。
很快,他又发现了另一根藏匿在黑发之中的白色银丝。珈兰在镜中瞥见那一道白光,愣了愣神,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楚恒还是,将白发藏好,作看不见的模样。
“青岩,”她又唤,声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等我养好身子,我们,就回去罢。”
“好,”他应声,“年节之前。”
冰肌玉骨,却有柔情细雨,淋漓不绝。
可怜对镜一隅,似是岁去春老,恐闻角声催落照。
“对不起。”珈兰瞧着镜中的男子,终还是呜咽出声,泪水大片大片地滚落下来。
她觉着做错了事,耽误楚恒的计策,更延缓了秦家军入京之举。如此,自然也推迟了,秦家旧案昭雪的时日。
可若再来一回,她依旧会挡在容州城前,献祭青春。
“无碍。”他瞧着镜中的妙人儿,轻抚了抚她的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是我低估了罢了。”
少年的眼瞳中,倒映出镜中如花美眷,和他低估了的,珈兰对楚青岩的执念和爱意。他们从幼年走到少时,年复一年的北风呼啸,日复一日的硕雪压枝,跌跌撞撞地,铺成无字的情笺。
他翻阅记忆,却恍然发觉,记忆中母妃的面容模糊不清,徒然剩下他执念的虚影。
“回来,我们就启程。”楚恒眼眶微湿,抚着珈兰的发,眼中是汹涌的温和爱意,“慢些长……千万,慢一些。我年岁稍长,总要比你,先生出白发的。”
“都说红颜易老,”珈兰笑了笑,无所谓道,“总也算得常事。”
大手顺着她的发,轻轻抚至后脑、脖颈,细腻如绸缎。
“我是希望你多添助益,可并不希望,你因此失去自己。”他说着,撤了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抿唇浅笑道,“你已经为我送来了最好的礼物——举国兵力,远胜秦家军。”
二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
“所以,我很欢喜。”少年垂下视线,抽身离去,双腿的动作灵活了不少,“外头风大,便不必出来了。”
少年扶着门口,抬手推开了木门。满目的夕阳金辉和稀薄的冷风鱼贯而入,争先恐后地吹动了屋内微小的尘埃,奏满堂寂寥,舞暮色之秋。珈兰站起身,回身望去,只能隔着半透半遮的浅薄明纸,看他坐上轮椅,缓缓离去。
斑驳的光影映照着屋外院中的满树繁绿,浮浮沉沉地吹动着叶,还有檐下即将凋谢的菊花。秋日的细细温良,在白色的明纸之后细碎描摹,只得瞧见个万物的虚影,也被阳光拉长扭曲。
暮色迟迟,万家将夜。
少女和衣躺下,颈下垫着软枕,隔着模糊的明纸看夜色渐深。月光下的桂树影影绰绰,茂密的枝桠轮廓仿佛被月光撒了一层银粉,朦朦胧胧地瞧不清晰。
星辰是白昼的碎屑,是未能成型的光影,点缀在黑暗的幕布上。
马车疾驰,驶过平缓的城外大道,钻入山林间弯弯曲曲的泥石路。秋日铺就的枯叶地毯松软而宽厚,木轮碾过时,或是碎作七零八落,或是仍留了几分韧性,翻过几个跟头,便又跌入枯叶堆中。
车顶上躺着一名湖蓝色衣衫的清冷女子,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数着天上缓缓后行的星辰。摇摇晃晃的行程震出了几分困意,她打了个十足十的哈欠,眼眶不禁瞌睡出了些泪来。
万籁俱寂。
一切声息,消逝在无尽的黑夜之中。小寒正迷迷糊糊地要睡去,眼前的视线却骤然开阔,失去了重重林木的遮掩。下一瞬,车夫拉紧了马缰,轻吁了一声,致人困倦的震感就这么停了下来。
屋顶上的女子坐起身,腰间原搭在车顶的九节鞭,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她凝神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座望不见尽头的军队大营,即便入夜亦是灯火通明,井井有条。
两侧哨塔上的士兵见状,高声询问了来人身份,得到车夫的答案后,便回身点燃了三根楼后的火把。这是梁国军营里头的规矩,接见品阶低于将军的官员使者,只燃一根;品阶相近,则为两根;若是朝中众臣,或是王上的急报等物,才有这三根的排场。
巡逻的士兵见状,立即正身领命,一路小跑着入内禀告去了。
小寒翻身下车,正好撞见手持使臣节杖的大寒落地。二人细细交流了几句,他便把节杖递到小寒手中,自己则是扶正了背上的两柄长刀,绕到车后去取楚恒的轮椅。
将将落座时,大营里头快步跑来一队健硕的少年儿郎,冲着他们三人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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