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顾兰亭很快便睡了过去。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抬帘一看,竟已到了状元府。 那人吹的是喜相逢。 她知道那是谁。 晚风吹过,晃开一串一串的灯影,晃开顾兰亭鬓边的落发。隔着朱门,她静静听着。听着听着,竟素手叩门,与笛声相和起来。 他的笛声忽而忧郁低回,如霜飞雪落,飘渺不停。忽而轻快明朗,峰回路转,宛若朱雀清鸣,叫人心境愉悦。 她叩门的玉指也忽快忽慢,忽高忽低,随着笛声起伏。叩门叮咚之音虽比不上玉石,听来倒也悦耳。 他未按曲谱吹这“喜相逢”,可她却总能合上他的拍子,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不多时,她索性推门进去。 落落树阴紫,澄澄水华碧。杏林外那一袭白衣,清绝出尘。她走近他,夜寂无声,天地间只剩他清越的笛音。 原来木落淮南,雁过寒江,雨睛云梦,月明风袅,世间百般颜色,尽在他笛声之中。 一曲罢,落花成寂。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她久违的江南。白衣横笛吹,妙音千百回。 “你吹得真好。”她难得夸奖了他一回。 “你回来了。”李勖收了玉笛,转身向顾兰亭走去。 “看起来李兄等了我一会儿了,不知……你为何又来找我?”不是傍晚才见过的吗? “你先才为何要躲我?” “我躲你,是因为你来历不明,你可否同我剖白你的身份?”她盯了他衣角一会儿,抬眼看着他认真问道。 “你知道了?”李勖眉头一皱。 “我不知道。” “不能。” 他不能告诉她他是谁,他怕她知道后,便再也不愿见他了。 “为何?” “怕你恨我。” 说话时,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他箍得紧,她挣扎不能。 “顾兰亭,你是不是除了忘了我,什么都记得?” 他声音低哑,仿佛还带着哭腔,听得这无力的声音,突然间铺天盖地的莫名情绪朝顾兰亭涌了过来,她忘记了挣扎。 她竟然心疼。 “好像……是的。” 半晌,李勖没有说话。他不知是该开口说那些往事,还是就此缄口不提,任她想他不起,忘记那些过去。 顾兰亭听的他呼吸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最终顿住了想去踩他的脚,但还是用力推开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我所有的事?”他眼中有雾,她问时低下头没有看他。 “若是我说我都知道,你准备如何?”他不想她逃避,固执地握住她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我要你,不碍我。” “你想做什么?” “我要仇者痛,亲者快。” 李勖眼眸深起来,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点头应声。 “好。” “那你可以走了。”她用力掰开了肩膀上的手。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们的过去吗?”他沉声问她,回应他的是冷得不能再冷得语气。 “不好奇,我不需要这段过去。”不记得过去我尚且对你已不能自持,倘若记起,怕是要无法自拔了。 顾兰亭说完便走了,李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揉了揉眉心,也转身走了。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报复太师柳儒意,她要为沈家平反,她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沈家的荣辱。 可是,当年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他不知如何同她开口,他情愿她永远不知道真相。 顾兰亭回头看李勖走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烦闷起来,无处发泄,便朝着台阶旁的石栏踢了一脚,没想到用力过猛,脚趾头又刚好踢到石栏的棱角…… “嘶……”顾兰亭坐在石栏上抱起脚,疼得已不自觉涌出泪来。 “老爷,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守夜的家丁看到情况不对,问道。 “不……不用。”顾兰亭刚放下脚,便觉身前落下一片阴影,抬眼看,是李勖又回来了。 “怎么了?” “没……没事。” 顾兰亭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伤脚着地,疼得她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还好身侧的家丁扶了她一把。 “啪!” 只听得一声脆响,李勖打掉了那家丁扶着她腕子的手。那家丁一愣,飞快地退了一丈远。 顾兰亭看着李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禁笑了。她心里很高兴,都忘记自己刚才还对他冷语相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真被我吃定了。”这句话顾兰亭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摇着头笑。 “脚怎么了?” “脚……不小心踢到栏杆了。” “还能走吗?” “能走。” “喂,我说我能走……” 他并没有听她说话,拦腰抱起她便往屋内走去。 那守夜的家丁彻底石化了,刚才不是好像还在吵架吗?怎么形势转变这么快? 猝不及防看见李勖抱着顾兰亭,廊下端着脸盆的丫鬟忘了看路,直直地撞到了家丁身上,两人和盆一起跌到了地上。 “大暑,我眼睛有点儿辣,这是真的吗?”丫鬟谷雨揉了揉眼睛,问道。她不相信,她们一向喜爱有加的李公子竟然会跟老爷做这种不好的事情。 “是吧,他们说,这个叫……断袖吧!” 看着那几乎日日都来的白衣公子抱着他们老爷进了屋、关了门,那叫大暑的家丁才回过神,将谷雨从地上拉了起来。 “谷雨,你眼睛还辣吗?” “不了,你快看,你说他们在做什么?” 顺着谷雨指的方向,窗户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重叠在一起,仿若交颈。 “他们说,那个也叫……云雨吧!” 大暑捂住了谷雨的眼睛,拉着她往东厢丫鬟房那边走过去。谷雨如今才值豆蔻之年,怎么能叫她看到这些呢? 不能教坏小孩子! 事实上,屋内的两个人,只是在上药而已。顾兰亭坐在罗汉榻上,李勖蹲在地上,两个人离得近,烛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错位了。 顾兰亭的脚趾肿了,还流了血,李勖给她涂了上回摔马用的伤药。他的手捏着她玉足,温度烫人。 他烫,她也烫。 看着那青瓷的药瓶还有面前人温柔细致的眉眼,顾兰亭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上回那伤口早就愈合了。 “上回,你是不是什么都看到了?”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问他。 “还有很多,都没有看到。”他边给她穿好袜子,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答到,嘴角还勾着莫名的笑意。 她的脸顿时烫起来,红的仿佛能滴出血。 他站起来,俯身靠近她,烛灯的火苗发出刺啦的声音,摇晃了一下后变得更亮了,照得他玉白的一张脸越发的俊朗不凡。 “你……你,你别这样,你坐过去,我给你喝杯茶倒……倒杯茶喝……”顾兰亭有些语无伦次了,伸手推着李勖往罗汉榻另一边坐去。 她倒了杯茶,却没递给他,而是自己两大口咕咚咕咚喝了。李勖看着她这慌张的样子,笑意更盛了。 顾兰亭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她似乎下定了决心,问道: “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你怎么又好奇了?” “我就是想知道而已,你不说算了。”顾兰亭微微挑了一下眉,又倒了一杯茶。觉得疲累了,便趴在了桌子上。 她眉眼低垂的样子,在灯光下格外的温婉乖巧,像是一枚小小的金钩,钩在他心尖儿上,他注视良久。 “你怎么会忘记了我?” “嗯?” 顾兰亭轻轻哼了一声,未做他言,李勖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怎么每次都睡得这么快?他还有好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讲呢。 李勖叹了口气,抱起她往床榻走去。替她掖好了被子,起身想把屋里的灯一一灭了。待灭至书案前的灯,他无意发现案上有一幅画。 打开卷轴,只觉心旌一荡,千般欢愉,万般欢喜都在霎时涌上心头。 画中的公子眉眼清俊,正是他自己。他转眼看了一眼床上的佳人,心里甜蜜得紧,这幅画,肯定是她画的。 她用笔精细入微,线条凝练有力,刻画生动传神,连他眼中的笑意都格外明艳,想来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他此刻才笃定,她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纵然暌违数年,记忆全非,她还是他爱的人,他也还是她爱的人。 他再细看,那画像之侧还落了两句诗: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他笑了笑,在那两句前面又添了两句:杏雨桃痕宛如昔,相思提笔甘如饴。 这相思如饴说的是他自己,可他希望,她也同他一样,这一别经年里,日日都是刻骨相思。 晓看天色暮看云,朝也思君,暮也思君。他希望,她也想他。 他合起画轴灭了灯,心里似浸了月光,明艳欢快。 家丁大暑把谷雨送回丫鬟房,才发现脸盆忘拿了,返回院中来拿时,正好看见顾兰亭房内熄了灯。 他敲了敲手上的脸盆,心里想着,明天早上起来,府里不是就得伺候两个老爷了?那谷雨端几盆洗脸水才好呢?得什么时候进去伺候才好呢? 他得先替谷雨好好想想,免得她明日失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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