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荷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所有她自以为的美好相遇,都会是一场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出俗气透顶的戏码。 恰逢十五,按照时下流行的规矩,名门望族的女眷们会上附近的寺庙里祈福上香。说巧不巧,那些时日陈夫人正好患病在身,所以只得奚荷独自去临近的静邺寺上香。 接下来便是老套的戏本子故事了——与仆人的意外走散,突然出现的登徒子,还有那个长着一副清逸模样的翩翩公子,轻摇着折扇,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那些人。 奚荷认得他。 杨淮岸这人凭借一副好皮囊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偏偏他还不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恰恰相反,见过他的人都会感叹一句“有匪君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样的人一旦想要认真蛊惑你的时候,最是轻而易举。 奚荷就这样晕头转向地上了钩,她日后时时会想起来,那人摇着一把五骨折扇,上面好像还绘了幅孤松绝岭图,端着温润的笑,满袖清风对她说: “我识得你,你是陈大人家的千金。” 真好,他竟识得她。 甘棠听到这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她摸摸下巴,疑惑道:“我感觉这一切好像都太巧合了,像是人为故意安排好的一样。” 厉戎嗤笑一声,语气里掩不住的嘲讽。 “就是骗骗小姑娘的把戏罢了。” 且不说杨淮岸他为何会在女眷皆上山的日子而突兀出现在寺庙里,仅仅是那无缘无故失散的仆人,还有莫名出现的登徒子,就不得不引人怀疑。 反正不管如何,少女心事,就这样乍起于初逢。 然后一往而深。 后面的故事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了,陆陆续续要牵扯到父辈之事。 杨国公和陈国公同为当朝重臣,本应相互扶持共同辅佐皇上,但或许是一山不容二虎的缘故,两人表面和睦,暗地里却是争斗不断。 陈国公性情多善,不好与人争抢,唯一的弱点便是他的独女奚荷。 但杨国公这个人厉戎却是接触的不多,但好歹也算是有些了解,其实用八个字就可以将他概括。 ——笑里藏刀,城府极深。 没人说得清楚最初杨淮岸的刻意接近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后来的一系列举动皆是受了杨国公的指使。 后来不良人调查后才发现,杨国公并非只有杨淮岸一个儿子,而且他虽贵为嫡子,但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 ******* 嫡庶之争,藏于明里暗里。 杨国公府最得宠的应是庶子淮泊,与杨淮岸年龄相仿,却早早从了军。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便已从娇生惯养的候府公子变成了满身凌厉的少年将军。 厉戎与杨淮泊打过几次交道,若要让他来说,杨淮泊这样的人物才能担得起“有匪君子”这几个字,相比于杨淮岸的道貌岸然,他更显得坦荡,真诚,光明磊落。 少年慕艾,最是无端。 不知杨淮泊是如何对奚荷一见倾心的,也不知杨淮岸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件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秘密的。 反正这件事就是恰恰好被他得知了,于当时正发愁如何能打击庶弟的杨淮岸来说,简直就像是打瞌睡时被送上了枕头,一切都凑巧的是恰到好处。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能就只能称得上是一个兄弟阋墙的故事。但后来杨淮岸一时间忘形,无意中在杨国公面前说漏了嘴,这才酿成了之后的祸事。 坊间传言说,龟兹国进贡瑰宝,能枕梦游仙,故称之游仙枕。此乃举世难得的物件,原本是进献给皇上的,但皇恩浩荡,皇上为感念杨国公为大唐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将这件宝物赐予他,算是向天下人昭告杨国公的功劳。 皆是谎言,天大的谎言。 所以说啊,有句古话讲的真好,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厉戎也是无意间听太史局的令官提起过一次,游仙枕确实可梦游五湖四海,但有极大的可能出不了梦境,一辈子都困在里面,疯疯癫癫,严重时甚至可能会致死。 他联想了下前因后果,从最初的李言,李菀之,井建,再到后来的奚荷和潋滟,无一不是因为接触过游仙枕而精神出了问题,甚至包括他和甘棠,也是因为游仙枕而莫名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 而杨国公这人极富野心,朝堂上下有一半人都是他的门生或是交好,竟隐隐要有种权倾朝野的架势。皇上表面上没有说过什么,但内心的忌惮肯定是会有的。所以厉戎猜想,或许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游仙枕有极大的可能致人疯傻,所以他特意将此物赏赐给了杨国公,并不是为了抬重他,而是想要暗地里给杨国公一个警告,让他不要再如此猖狂罢了。 皇上老谋深算,这样的做法简直称得上是一举两得,既给杨国公府巧妙地施了压,又在民间百姓口中提高了自己的声望。 但他却遗漏了一件事,杨国公既然在朝中遍布门生,总会有办法得知游仙枕的秘密的。但是作为臣子,杨国公不得不接,不但得接,还要接的感激涕零。 正当在发愁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赏赐时,这时杨国公恰好无意中发现了嫡子淮岸和陈国公女儿奚荷之间的事,他当即生出一计——陈国公爱女成痴,若是奚荷疯了,这岂不是打击他的最好办法吗? 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 李白听到这里,皱着眉,满脸厌恶地说:“宦海之争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何要牵扯到子女身上,未免太过不大丈夫了!” 是啊,他说的没错,明明只是父辈间的政敌之斗,却偏偏祸及了子女。 何其无辜。 “你为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甘棠问。 厉戎眼里带着点儿嘲讽,沉声回答道:“有一大部分是不良人调查得来的,而另一小部分……” 则是杨国公上门亲口跟他讲的。 杨淮岸希望得到父亲的信任,便一口答应了杨国公设计将奚荷引到府邸里,并找借口让她接触到游仙枕。 事情进展的无比顺利,奚荷隔了没多久,果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疯癫癫,六亲不认。而杨国公始终作贼心虚,便让下属散布谣言,谎称游仙枕无故遗失,并装模作样地派了人手满城张贴悬赏。 陈国公爱女心切,特地上书恳请皇上能让不良人彻查此事,这般正常的要求皇上自然不可能不答应。于是厉戎在相隔了将近十年之后,又一次开始为了游仙枕而四处奔波。 不良人的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多久就将完完整整的过程送到了厉戎手里,他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进宫禀报时,便听到老管家过来跟他说:杨国公上府拜访。 厉戎看着手中的密报冷笑,连收都没收起来,随手就扔在了书桌最显眼的地方。 杨国公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的红色官服,向来阴鸷的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谄媚的笑容,他先在门口给厉戎行了个礼,才找了个靠边儿的椅子坐了下来。 按理说厉戎应该起身回礼,但他却没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国公,语气带着些许嘲弄。 “国公爷可真是手眼通天啊,我这才刚刚得到消息,你就找上门来了。” 杨国公低下眉,尴尬地搓手笑笑,说:“厉统领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厉戎看着他没说话。 沉默蔓延了几秒,谁都没有开口,仿佛谁先动了谁便先落了下风一样。 终是杨国公先站起身,他走到厉戎面前,伸手从袖里摸出一张纸,放到桌上,压低声音,语含深意地说:“厉统领是个明白人,杨某也就不再绕弯子了。这是五千缗的条据,厉统领随时可以去洛阳城中的任何钱庄兑换。” 他说到这儿,话锋突然一转,双手撑着桌身体前倾,像是终于撕破了所有低声下气般,一双细长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厉戎,“厉统领年少英才,只屈居于一个不良帅的位置未免太过可惜了,若是这次能帮杨某渡过难关,杨某必将感激不尽;若是厉统领不愿帮这点儿小忙……” 厉戎神色未变,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他往下说。 杨国公嘶哑地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问他说:“我虽然年迈,但记性还不差,几年前吐蕃入侵,厉统领率领的一支不良人全军覆灭,损失惨重啊。而我还听说当时你的好兄弟也葬身在那场战争中了,后来皇上降罪时,不还是贺荀贺统领帮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扛了下来吗?” “同袍惨死,贺荀也在流放的过程中意外身亡。厉戎,你还有脸安安稳稳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吗?别忘了你现在身上穿的这身紫衣可是用你兄弟们的鲜血换来的。” “真是可惜了,听说当年与你交好的陶慎言,也是个惊艳才绝的少年人物。这么多年,你想到他们时难道不会夜夜难眠吗?” 像是一下子被戳中了痛处似的,厉戎脸色终于变得不太好看起来,他握紧拳,耳边不可控制地响起杨国公说的那些话,自虐一般,一字一句,清晰彻骨。 ——别忘了,你身上的紫衣可是用他们的鲜血换来的。 ——真是可惜了陶慎言,也是个惊艳才绝的少年人物啊。 ——还有贺荀,你最看不上的贺统领,为了替你顶罪,在流放的过程中意外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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