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歌时常觉得自己看路致远就像在看一道奥数题,题目上的字都认识,就是不知道啥意思,只能凭着时间累积的经验做最简单的分析——路致远这厮有事儿。 没事儿的时候他从来不把段榕当回事。 具体什么事儿呢? 家里两个亲人接连死于非命,亲妈又得了精神病,天天有流氓上门催债,学校准备抓他这个落魄公子当慈善名片……哪一件单拎出来都够摧垮一个正常人。 好在路致远本来也不是个正常人。 杨歌耸耸肩膀,她自己的事也一大堆,不愿继续卡在路致远这道题上。再说路致远十项全能,什么时候需要她来关心了。杨歌为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担忧哭笑不得,只当这几天被催债的人搅得头疼,平常就不够用的脑子更短路了。 临近中考,学校里的课业宽松了许多,四处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离愁别绪。即使除了像段榕那样出国的,大家几乎都是从初中部直升高中,还是同学,按照成绩排十有八九都是同一班,依旧阻挡不了毕业季特有的情绪和文具商店老板的推销。初三全年几乎人手一本相册式的本子,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和临别赠语。这种事女生做的比男生多,用各种颜色的笔涂费劲心思画出自认为最美的页面。 色彩斑斓的, 又透着稚嫩可爱的, 青春的颜色。 杨歌女生人缘缺缺,第一个拿册子给她的是周小雨。第一页是粉红色的,上面还有一颗大大的红心。周小雨的册子还是崭新的,杨歌想翻翻看别人写的都没办法,只根据上面的提示挨个填上自己的信息:姓名、爱好、电话、喜欢的颜色、喜欢的音乐…… 最后的留言处,杨歌写了一半想起什么,抬头问满脸期待的周小雨:“不是说来我家玩的么?” “啊……” 杨歌想依着周小雨的性格八成是来过,但是看到门口那群流氓又吓跑了,安慰她道:“最近太乱,还是别来了……听小声说,最近你经常请他吃饭。” “哦、是啊。” “怎么不带我啊?” “啊?”周小雨没想到她这么问,胖胖的指尖缠在一起,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躲闪,“听小声说你最近忙着准备考试都不出门……” 杨歌画上句号,合上本子笑着递给她,“小声把你吃穷了吧?” “还好……” “小兔崽子,少惯着他。” 杨声不挑食,专爱洋快餐,一个人一顿饭可以吃三份套餐。英华的学生手里多少都有些零用钱,但这两个人都属于能吃类型,零用钱再多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杨歌知道杨声见风使舵的本事,从不担心他会吃亏挨饿。 “杨歌,你是不是不打算读英华了?” 周小雨突然一问,问得杨歌微微一怔。杨歌微微一笑,说:“对,英华学费太贵了。” 除了英华,七中是当地最大的高中了,但是公费名额竞争剧烈,还是需要争取的。 杨歌自然而然地反问:“你还是留在英华吧?” 周小雨摇摇头,又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杨歌觉得自己没话找话,想着自己也不怎么了解周小雨,问了问她家里的事。周小雨父母离婚后跟着开美容院的妈,对父亲闭口不提。杨歌也没问。 杨歌没想到第二个让自己留言的人是徐颖。 徐颖和段榕不同,虽说都是从幼儿园就认识了的人,还周末一起去王老师家上声乐课,杨歌除了知道徐颖的妈在英华小学部当声乐老师,爸在教育部当官以外,几乎一无所知。郭欢是后转来英华的,犹如一只患有多动症的猴子,不知怎么着就看上了徐颖,开始还埋怨杨歌小气不肯给哥们提供情报,后来才知道杨歌真无辜。 徐颖乍一看去文文静静毫不起眼,但相处久了就知道她简直就是女版的路致远,安静得锋芒毕露,整个人犹如一台移动空调,走到哪冷到哪,从头到脚弥漫着“不要靠近我”的强大气场,仿佛踏进雷区就会被炸个稀碎。 如果不是被杨建国逼得紧,杨歌也不会主动靠近路致远,但被逼得没有办法,一来二去想不熟悉也难。对徐颖,杨歌还是保持着普通人的习惯,敬而远之。按照杨歌对路致远的了解来推测,徐颖也是个厉害人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不用他人操心才对。 抱有这样认知的杨歌在无意中撞见徐颖在教室里割脉的时候,宛如晴天霹雳,震惊得外酥里嫩。 那天体育场有初三对高一的篮球比赛,算是毕业前最后一场,临考试前的狂欢,全班几乎都去了。路致远没来上学。杨歌前天晚上熬夜做卷子没心情看比赛想回教室补觉,一推门就看见徐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 两个人尴尬地对上了眼。 徐颖也没想到有人进来,慌乱中掉了什么东西。杨歌觉得可能是自己推门劲太大把人家吓着了,上前想帮着捡,靠近了却看到徐颖手里捏着的刀片。 上面的血还没干呢。 杨歌:“……” 徐颖收起刀片,拿纸巾压在手腕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翻开了书本。 杨歌没忍住好奇,问:“不疼么?” 徐颖这才又抬起头,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疼。” “为什么……”杨歌不知怎地脑袋里浮现出了路致远的背影,“你家也出什么事了吗?” “没。”徐颖毫不迟疑地否决了她。 杨歌追问:“那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想活了。” “……” 徐颖的话轻飘飘的,丝毫看不出来压抑着什么痛苦,也看不出对生有什么留恋,释然超脱的表情出现在十五岁的少女脸上,十分诡异。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自带冷风,跟路致远一个德行。 杨歌熟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是我怕死。”徐颖掀开手腕的纸巾,露出鲜红的伤疤,像看着别人的手腕似的,轻飘飘地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青春期更年期的神经病怎么这么多? “谁知道,不想死就努力活着呗!” 徐颖眼神微微震荡后,又沉寂了下去,过了片刻喃喃道:“你知道合唱团的老师拿你的录音冒充女领唱吗?” “知道,我又不聋。” 徐颖点点头,“是啊,谁都不聋。但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是绝对音准。” 杨歌知道徐颖这是在说自己。 徐颖有个当声乐老师的妈,从小就和杨歌在各种比赛中偶遇。杨歌天生绝对音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王老师当捡了个宝,一喝多就到处夸。 杨歌知道合唱团的女老师讨厌自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进入全国决赛后,就以变声期的理由把她踢到了候补。 杨歌当场就退出了。 只是她没想到徐颖也不干了。 徐颖和路致远都有用强大的自尊心,得不到第一就会痛苦,但是令他们更痛苦的,是诋毁他们的努力。 杨歌叹了一声,忍不住开导她:“你就没什么其他喜欢的么?” “没有。” “郭欢呢?他很喜欢你。” “得了,一只猴,等他进化成人再说吧。” 杨歌忍不住点头赞同,看到徐颖眼神空洞,有些担心:“你没有别的爱好吗?” 徐颖看向她,目光透露着羡慕,“人,生来就不平等。天赋那东西谁都渴望,渴望最后多半都变成失望。” 杨歌打量着眼前充满哲学气息的少女片刻,笃定地说,“你肯定适合当作家。” “为什么?” “流芳百世的那种大作家好像都喜欢自杀。” 徐颖倏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有意思。” 看着手腕还流着血的人就这么咯咯地笑了起来,杨歌说:“你也挺有意思。” 两个人聊着聊着,徐颖从书包里掏出纪念册递给她。杨歌填写着一样的信息,听到徐颖轻飘飘地说:“你喜欢路致远什么啊?” 杨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炸了,蹭地站起来:“我不喜欢他!” “我还没见过不喜欢的两个人每天腻在一起。” “我们是邻居——” “拉倒吧!我和段榕还邻居呢,十几年不也没说过几句话。” “我不喜欢路致远!”杨歌费劲儿地解释,激动得胸脯起伏不断,“我讨厌他!” “不是,”徐颖对她宣誓般义无反顾的形象震惊了片刻,费解地问,“……你这是跟谁较劲儿呢?” 跟谁较劲…… 杨歌懵然,一腔愤懑如烟从七窍蒸腾,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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