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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同病床的两个中年阿姨也都已经休息,鼾声此起彼伏。护士查房也结束了,杨歌趴在被子上,能闻到路致远身上的药水味,碰了碰他宽松的病号服,轻声问:    “疼吗?”    路致远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探入自己宽松的病号服下,把她的手放在胸口处,侧身咬她的耳朵,“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杨歌想像以前一样捶他,但手下的纱布密密麻麻的,她轻轻地摸了摸。    路致远松开她的手,她也没有移开。指尖沿着纱布慢慢上移,碰到了他的锁骨。锁骨的窝窝刚好安放手指,指尖一下一下地轻敲他的锁骨窝。路致远笑了,隔着衣裳握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    “痒。”    他的呼吸微微扑在指尖。杨歌眯起眼睛,碰了碰他的唇。    “还疼吗?”    “不疼了。”    路致远轻声说,过了许久,杨歌有些犯困的时候,听见他问:“你是不是真傻?”    “嗯?”杨歌莫名其妙地抬了抬眼皮。    路致远叹了一口气,长辈似的语重心长道:“王老师和崔老师人很好,也都很喜欢你,你拒绝他们,难道以为凭你自己就能保护小声吗?”    “不用你管。”    杨歌也知道王老师和崔老师很喜欢自己。从小每周去王老师家上课,是她为数不多期待的事情。王老师提出收养自己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心里被温暖填满,饥饿的感觉烟消云散,被爱着的感觉真好,让人恨不能一头扎进去,永远留在温暖的地方不再离开。    但是她最后还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他们只能承担她一个人。    她没办法抛下哭喊着不要丢下他的小声不管。    “有路可走的时候,就不要管其他人,不择手段地选择对自己好的,哪怕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路致远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笨蛋。”    杨歌没有反驳。她送走王老师夫妇的时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是有些不舍的,但回过头,并不后悔。    人生有很多岔路口。不小心按下的一个按钮,就会将人带去截然不同的地方。    所谓的命运,不过是选择的集合。    杨歌想象中,最坏的地步不过三个人流落到孤儿院,相互照拂也好过分离。    可她没想到,最先抛弃她的是路致远。    路致远的离开十分突然。离开前一天,杨歌还去看过他,两个人分吃了一个梨子。路致远那天晚上给她重新画了一遍考试重点,嘱咐她背熟了再找他抽查,如果背不熟要罚她。    杨歌第二天没有背好,杨声又有些低烧,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杨歌陪了一天一夜。实习的年轻女医学生看她可怜,还带她去医院后的宿舍洗了个澡。    杨歌擦干头发,又背了一遍古诗词,夜里偷偷去看路致远,却发现他的病床上躺了个老爷爷。    杨歌跑出病房,难以置信地抓了个正在打哈欠的值班护士问,“路致远死了吗?”    听到“死”这个字,护士不悦挑眉,翻了翻手里的记录,哦了一声,“出院了。”    “去哪里?”    “不知道。”    “他连下床都不能,谁给他办的出院?”    “不认识……哎呀,你不要一直问问问啦,我也不知道,你去问医生嘛!”    杨歌呆若木鸡坐在病房外的蓝色长椅上,腿上的书本皱皱巴巴。她去找医生,医生已经下班了。值夜班的医生说路致远是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走的。    是谁?叫什么?杨歌一无所知。她还以为路致远和他一样,甚至比她还惨,无人收留。    没想到只是她一厢情愿。    走得这么匆忙,连句话都来不及留吗?    杨歌猛地起身,将语文书摔在地上。    已经皱巴巴的书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杨歌想了想,俯身捡起书,回到小声的病房。    杨声在沉睡。    杨歌悄悄从床边拿出折叠床,躺了下来。她困意全无,睁着眼睛努力回忆,前一天夜里路致远是不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跟她说了些什么,是否是她自己忘记了,亦或者,他走得匆忙来不及联系她,等两天就有消息了。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杞人忧天,在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前,不要因为自己的揣测怨恨他人,杨歌借着走廊透进来的些许灯光,又背了一遍红色圆珠笔画下的重点。    一个月后,杨歌拿到了中考的准考证。路致远还是音信全无。    杨歌并不意外,因为她最后一次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路致远的行李都不见了。    而且路致远把她垫付的手术费医药费一分不少地还给了她,还多给她打了一笔钱。    很大的一笔钱,杨歌第一次都没有数清楚有多少个零。    这些钱足够她和小声几年的生活费。  可杨歌看到钱的一瞬,只想抓住路致远暴打一顿,然后问问他,这笔钱到底从哪来的,再掐着他的脖子问清楚,他究竟为何不告而别。    路致远离开像是压倒杨歌的最后一根稻草。杨歌终于从幻想的空中坠落到地上,逐渐认清现实。  赵观还活着,理论上看她并不是孤儿,可她又联系不上赵观,房屋变更所有人,她和小声没有人收养,就没有户口。    没有户口连参加中考都不能。    杨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弱小,就算她用尽了力气,有些事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她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个晚上,就已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王老师家求他们收留自己,给她一个能参加考试的机会。    崔老师拉着她的手连连叹气:“你这孩子……你都是小孩呢!怎么可能一个人照顾弟弟啊!这样吧,我们先把你的领养手续办了,把户口迁到我家来,这样你至少能有学上……以后你要照顾弟弟我们也可以帮上忙啊!”    小声出院后,杨歌悄悄在七中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带他生活,想着等她满16周岁,就可以出去工作,然后把户口迁出去,请王老师收养小声。这样小声休息一年,也能继续上学了。   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屋子和洗手间。好在房东婆婆是个很和蔼的人,收的房租也很低,偶尔还会给他们送一些饭菜。杨歌替小声办理了休学手续,每天买菜做饭,准备中考。    杨声倚在床头,看着满墙的英文单词语法还有古诗词,笑问正在切黄瓜的杨歌:“姐,你这哪是考七中的架势?保持三年,考上北大也是有可能的!”    杨歌塞了一片黄瓜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哼:“都怪咱家以前太有钱了,耽误我奋发图强!”    杨声咯咯笑了起来。    中考那天,杨歌乘公交去英华。因为他们住的地方离英华坐公交要用两个小时,杨歌四点起床,给杨声准备好饭和药,就离开了家。她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占了个座位,抱着书包跟着公车一起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一开始她还看了两页单词卡,但车越开,她越头晕,单词从一个变成三个。    她把单词卡收进书包里。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路致远。    这一个月杨歌很多次想起他。    杨歌别头望向窗外。    一起生活过的人会把他的一切融进了一汤一饭之中,就算再无关紧要,也还是会想起,像是被遗忘的放映场,重复着无关紧要的镜头。    杨歌告诉自己,回忆只是回忆。就像赵观和杨建国一样,自作主张离开的人,她也不要。    学校外排满了接送学生的私家车。杨歌直奔自己的考场,找到座位,考场中有些朝她投来探索的目光,她也没察觉。看她的人也只匆匆一瞥,低头专注自己,预备铃响起,考试在即。    “还有人没来?”    监考老师好奇地看着空桌,翻看手中的名册对号。另一个监考老师压低声音附耳解释。两个老师都露出了叹惋的失落表情。    杨歌专注地在试卷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么,现在开始,只听自己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睁开眼,紧紧攥住黑色的水性笔,就像握着黑色长戟,开始一个人的战斗。    来吧。    身后既已无路可退。    那就向前去。    哪怕披荆斩棘,伤痕累累,    也绝不后退。    胸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至死方歇。    考试结束,天下起了大雨。杨歌坐在教室里,看着同学老师一个隔离离开,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竟有些提不起力气。她没有带雨伞,趴在桌子上等雨停。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天空,雷声轰隆隆。    雨要下很久的样子。    她摸了摸略有些粗糙的木质桌面,哑着声音说:    “再见……    再见。”    第一个再见,是对十五年的时光说的,    第二个再见,是对一个人说的。    这个人和时光一起开始,也和时光一起结束,    长长久久的恩怨情仇,短暂缥缈的意乱情迷,    都散了吧。    暴雨和眼泪之后,彩虹长长地跨在碧蓝的天空中。    她站起身,立于苍穹之下。    依旧是勇往直前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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