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竹睁眼醒来之时,蒙溪正在床边,见她醒转,关切道:“你感觉如何了?” 她茫然望着屋内上方的横梁,淡淡道:“谢大人关心,小的无碍了。” 蒙溪又是不悦又是无奈,“你,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又是体弱又是不听号令到处乱跑,跟个女儿家似的说一出是一出。这次我且记在账上,若再有下次,我可不管你是君上何人,但凡你坏事,我必要罚你!” “是。谢蒙大人宽宏大量。” “好了好了,你先休息,明日一早随我去县衙。” “是。” 裴令竹感觉心头有一把钝刀孜孜不倦割着她。 不知为何,老天爷再又给了她一条命之后还要让她看到这些前世的细枝末节。她曾一直以为,自己纵然有对不起秦珩的地方,但大抵还是秦珩负她。纵然她小女儿家气太重,那也是该当——她本就是个寻常女儿家。 她唯一犯的错,不是错看了秦珩,将他视作一般男子。 她一直以为是秦珩厌烦了她,也觉得男人都不过那般德行,不知足亦不知温柔为何物。如今看到的这些,却让她有些颠覆。她明明白白看到了秦珩脸上的不厌烦,也明明白白看到了顾言希的也许是心机也许是纯真的情态,她像一个局外人般看着镜面里那些事情的发生,看着秦珩如何一点一滴地心动。 裴令竹如何能够不心如刀割? 但那又如何? 前一世,本就是她推开秦珩在先。他身为晋王,又怎会巴巴地跟在她一个女子身后? 那么这一世呢? 一切事情的轨迹仿佛都变了,她甚至随着蒙溪入魏,要为他分一些烦忧,为他的天下出一份力,却面临着这般的境地。她竟是要亲手把那个“始作俑者”迎入晋国,眼看孙石灵与顾言希再次□□她的生活,将一切都打回前世的轨迹么? 可不迎他入魏,又如何? 眼看关东旱情蔓延,眼看秦珩愁白了头,眼看他年轻时许下的宏图大业化作泡影…… 裴令竹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从随行的护卫嘴里大致听闻了孙石灵的相关事迹,待到蒙溪前来带她去县衙时候,她已然是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 “你是心有对策了?”蒙溪打量了她一番,“这一路上默不吭声,难不成是对此行毫无念想?” “小的岂敢!” “那你是作何想?”蒙溪虽觉得眼前这个竹非过于女儿气颇有几分看不起,却也不敢太看清他,毕竟是晋王点名指派的人,好歹该有些分量,“你且说说,此番情形,该做如何?” 竹非道:“以蒙大人的聪明才智,将一个人从县狱那般的地方调换出来,想必不是难事。此时大人所虑,大约是如何说动那个水工跟着我们的人出狱罢。” 蒙溪眉头一挑,“你可有好计策?” “也没有太好的计策。” 挑起的眉头又落下了,“那你说个甚!” 竹非没有回答,站在街上巡睃了一圈,“若蒙大人信得过我……” “不,我信不过。” 竹非蓦地回头看向蒙溪坦然的表情,下意识地微一嘟嘴,也不管他有何疑惑的目光,径直往街上一家玉器店铺走去。 蒙溪不知何故,一阵愣神的光景,竹非便已然在玉器店铺闹得风生水起。只听闻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伴随着店铺掌柜和小二的惊怒喊叫,蒙溪连连跑进店铺,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 “竹非!放肆!”蒙溪怒吼,却见他一脸笑意吟吟,浑不在意,愈发火冒三丈。 “你,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这般作贱我店铺!哎哟,我的玉石宝贝哟,这可都是我的命啊……你赔,你赔给我!今日你不赔我这些家当,我与你无休!”店铺掌柜眼见这飞来横祸难以抵挡,店中玉器都作了碎渣,直是泪流满面,拽着竹非的衣角不肯松手。 “店家,我没钱。” “!” 那掌柜的一听,就差没立时昏厥过去, “报官!报官!我,我非要讨个公道不可!” 蒙溪看着竹非被县衙吏给绑了带走,也是欲哭无泪。他不好暴露身份,又一时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干看着。 君上找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能不管,又实在不知道作何解,蒙溪只得又气又急地回了客寓,立刻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加急送回了未央王城。 苦苦等待了三日,王书回时却只有一句话:随他去。 …… 县狱里的令竹对外面的这些事毫不关心,只是专注地一口咬定那玉器店铺卖的假货。与店铺老板在公堂之上争论久久不休,县令无法,只能把令竹先羁押了,丢进了县狱。 不出她所料,这邾县小地方,县狱自然也大不到哪去。一个个小隔间牢房只用粗大的木柱给分开了,地上铺着破得不成样子的草席,四处散落着脏兮兮的茅草,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 令竹走到最里边,踢了踢那些脏兮兮的茅草,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侧头看了眼旁边的牢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窝在茅草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不愿动弹。 此情此景,令她忍不住想起前世的牢狱。 虽说那时住的是王室牢狱,却也比这里好不了太多,更何况她是一个失了宠爱的废弃王后。那时的她,初时还苦苦等待,企盼着有一天晋王秦珩会来看她,一天天越等越心寒,越等越绝望,哭过闹过甚至想过自杀…… 现如今再次进到冰冷阴暗的牢房里,她竟莫名地平静了。 她又看了眼那个窝在茅草里的老汉,一言不发,从袖里掏出一个小木偶,把玩起来。 这般相安过了两日,第三日县吏前来提审她。令竹死活不从,扒拉着木柱便不愿撒手,嘴里喊着:“我不去!我不去!” 一番撕扯,令竹还是被带走了。一个小木偶从她衣袖中掉出来,骨碌碌一滚,好巧不巧在那老汉身边停下了。 那老汉茫然呆滞的目光在看到木偶的时候猛然睁大了。 约莫一个时辰,令竹被带了回来,身上带了一些轻伤。魏国县衙不似晋国,公堂私刑不过是小事,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原本令竹砸店便是理亏在先,却还死不认账,自然要吃点苦头。刚靠墙坐下,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那狱卒一走出去,令竹附近的木柱上便猛地探出半个花白的头。 一只又脏又全是褶皱的手自木柱间伸过来,手里攥着一个小木偶,“这木偶,你从哪里得来的?” “路上捡的。” “胡扯!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木偶!” “真是路上捡的。” “你在哪条道上捡的?” “孙家村附近一条道上。”令竹看着老汉颓然地跌坐回去,又道:“我看这小木偶倒是做得玲珑精细,十分神似我见过的一个姑娘,便留着了。如何?这是老伯你的东西?” “你说甚么?这木偶神似你见过的姑娘?在哪见过的姑娘?那姑娘姓甚名谁?” “不太记得了,只晓得名字里似是有个‘希’字,是老伯认识的故人么?” “希字……那姑娘现在何处?” “晋国。” “晋国?她如何能在晋国?” “这我便不知晓了。我来魏国之前,那姑娘还在晋国煎熬。” “煎熬?!”老汉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怎么了?” 令竹一声叹气,道:“晋国遭遇了旱灾,千万亩良田颗粒无收。哎,天公作弄人,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安好。” 老汉听到旱灾,激动的表情沉静下来,思忖道:“汝水遭绝岭拦截,关东之旱,本就是定数。谈不上天公作不作弄人,不过是迟早之事。” “哦?老伯对水事有所涉猎?” “涉猎?”那老汉闻言哼了一声,傲然道:“老夫就是水工。” 有这么一瞬,令竹觉得眼前头发花白的老汉有些可爱。她轻轻一笑,叹道:“如今你我都在狱中,不过是阶下囚,晋国旱灾不旱灾的,又与我等何干。” “水事乃天下大事,天下事惠及人人,与谁无关?”老汉闻言不由得一脸轻蔑,显然是看不起隔壁牢房的年轻人,“我孙石灵若得一寸施展之地,必要使一方水患根治!”他说着粗豪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又如哀恸般啼哭,直如一个疯癫之人,“可怜我孙石灵一生自诩治水之能,却将我儿置于险地!可怜我儿啊!我儿何辜!” “老伯你既是这般厉害的水工,缘何不去水患频仍处治水?白白耗费光阴在这弹丸邾县,你作何图?” “哼,你懂个甚?”孙石灵道:“天下水岂是你说要治便能够治的?就说那绝岭通渠,倘若将绝岭打通成渠,引汝水东流,灌溉晋国关东一带,又再挖毛渠成一水网。十年之内,岂止是晋国关东将成千万亩良田肥地?若得水网接连尧水,那便是天下水成一家,魏国韩国靖国的水患都将去一半。可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险,你知道?水无国度,地却分国度,你又可明白?” “那倘若有君王愿意请你治水,你去是不去?” “老夫不去。” 令竹冷冷一笑,“既是如此,老伯你说的恁多废话便不过是显摆你这水工身份罢了。你虽心怀天下,却无为天下治水之心,更不愿为其出一份力。光说这天下水患该当如何如何,又有甚用?你儿何辜?我看,你儿一点也不无辜。” “说!你是何人!”老汉的目光凌厉起来,“你是故意来此找我,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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