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竹知道,这两人若一旦说起话来,一时半会是歇不了,于是极有眼力地将棋子棋盘都收起了,担当起煮茶看护的侍从身份来。 二人今日倒是一句话不提国事,只听得秦珩不断提了些学问道理上的问题。秦珩曾在魏国生活了五年,回晋后便被立为太子,她的父亲作为未来国君的老师自然不会偏于哪个学说,诸子百家都要细细教给他。是以秦珩心中并没有真正信服偏向哪一派学说,若有,也必定是那门学说能助他兴国罢了。 说了有些时候,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对话有一瞬的停顿。 令竹将刚煮好的热茶给二人斟满,起身道:“我去开。” 方涓本想说他去,但这话正说到兴头上,有人叨扰,不论是谁,都挺扫兴。又加上他本不是什么太过拘泥礼节的人,点到为止便可,于是也不多说什么,犹自与晋王继续论谈。 门外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外罩一件黑色披风,由一块厚实的黑布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浓郁的剑眉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不像是寻常人家。他眼神里对令竹毫不掩饰的打量并未让人觉得冒犯,反而有股危险的讯息。 “请问先生何事?” 此人的声音又粗又低,“喔,敢问方先生可在?” 令竹微微一福身,道:“方先生正与人论谈,贵客稍待。” 对方显然将她当做了方涓的仆从,“多谢通告。” 她轻轻将门掩上,走到靠近里屋的桌案旁,声音有些低,“大约是方先生的友人到访了。” “噢,如此。”秦珩立时道,“那今日……” “无妨。”方涓皱眉道,“我且去看看,这未央城里能主动上门找我的,倒还真猜不出是谁。”说着,便起身去了门边。 令竹在秦珩身侧坐下,低声道:“人高马大,一身黑衣,掩了自己的本来声音,不像是善人。” “哦?”秦珩皱起眉,复而笑道:“你在来之前便晓得今日有人来找方涓么?” “我哪有这般神通?”令竹道:“不过是在南阳古寓听闻了这位方涓公子的大名,怕君上错失个人才罢了。” “人才啊。”秦珩叹道:“也得有心为我晋国才是。” 令竹闻言往门的方向望了眼,方涓似是将来客拒了,独自一人回屋来,对二人揖道:“君上,王后,方涓失礼了。” “先生若是有客来访,本王与王后这便回宫了,今日突兀造访,原是我二人未曾与先生知会。” “君上如此,方涓惶恐。” 秦珩起身,轻轻一叹,“珩欣赏方先生胸中丘壑,腹中乾坤,亦是对先生之才干心有所求。我晋国求贤多年,此路坎坷,其中心酸莫能与人言。秦家祖先辈辈求索,才得如今这般体制局面,珩自当敬之。然先生在我晋国游学,本是自由之身,若得他志……”他说着,对方涓揖道:“珩愿有天得与先生国事纵横,战场一弈。” 话已至此,方涓自然明了。 晋国多年求贤,确实求得过贤才,却也少不了一些绣花草包之辈。代代君王相传,苦心竭虑,才得如今的贤才入仕制度。但凡要在晋国为官为吏,必得经历一场国考并在晋国郡县任县官三月,得该县所在郡郡守认可,方能在国府谋得一吏员之职。 这吏员又要做上半年时日,才能近得国府较为重要的职位。如此层层往上,若要做到国府要员职位,怕也是要不下两年时光。是以,一般胸怀大志的山东士子,饶是对晋国有所求,也多数不愿在此白白耗去两年晨光。若是去了他国,一旦面君,学说与谋策能得君王赏识,一句话便可官拜宰相,功成名就。这在晋国,是决然不可能的了。 他如今见秦珩如此豁达,明明与他在政事上可心意相通,却还愿放他去别国深造,甚至与他许下日后战场国事相见,愿与一战之诺,这是何等的胸襟与自信! 方涓到底是个聪慧之人,立时便长跪道:“方涓一介贫寒,能得君上这般礼贤,三生之幸。今日方涓斗胆与君上要个方便,三月县官,方涓自选一县可否?” 秦珩眼睛一亮,道:“先生且说!” “三塔县如何?” “准了!” 回去的路上,秦珩的笑容便没有敛去过。他风风火火地驾车回了王宫,一落地便大喊着魏冬,疾步如飞般走到王书房门口,吩咐道:“快!叫蒙溪过来!本王有事与他商议。” 一进书房,便埋头进了一应事宜。他今日得方涓心甘情愿一诺,真是再好不为过了,现在他需要好好考量考量,将方涓安排在三塔县后,该当如何一步一步地将他安置妥当,而原位上的官吏又当作如何处置?三塔县乃易阳郡下一县,正是张政与孙石灵水事工程所涵盖郡县的其中之一,此事当与张政如何说?方涓此去,于绝岭通渠可否有助力? 事情太多要思考了。 蒙溪刚到家且要歇息便又被晋王一个口令给召进了宫里,他早已习惯这般的情况,连口茶水也来不及喝,便立时掉头去了王书房。正得见令竹一身男装端了两碗热茶与一小碟子点心往书房走去。 “蒙溪见过王后。” “免了。蒙大人可有进食?” 蒙溪老实道:“未曾。” “你且端着先进去,我去去便来。” 说话间,风一般走了。蒙溪望着手上的托盘,直觉得这晋王王后真是怪人。她偏不在后宫待着,日日跟这王书房跟个侍女似的忙忙碌碌,逢着君上有事,还能充个小吏员与他忙活,这哪里有个王后的模样?可蒙溪又觉得,若要她真像个王后一般日日在后宫待着等君上,又好生奇怪了。 大约是他曾见过竹非毅然决然地往魏国监狱里那墙上一头撞去的模样罢。 蒙溪不再多想,端着盘子进了书房。 秦珩一眼望见蒙溪手里那托盘时候,就回神想起令竹了。他一从方涓那回来就被喜悦和国事蒙了心,把她丢在那轺车上,这会有些莫名的歉意,问道:“王后呢?” “王后说她去去就来,方才问了臣是否有吃饭。” “噢,你还未吃饭?过来坐下。”秦珩将托盘里的点心移到蒙溪面前,“先垫点,吃完了再议。” “臣无妨,君上且先说国事罢。” “此事不争了,吃了再说。” 蒙溪一阵心暖,就着热茶与点心吃起来。不消一会,令竹端着热腾腾的肉汤与米糊进来了,“我准备了些热食,时候晚了,吃些易消食的罢。”说话间,香喷喷的食物就摆上了案几。 “你也一起吃一些,随我忙活一晚上了。” 令竹没有推辞,在秦珩身侧坐下来。 蒙溪默默吃着,对自己早已习惯的画面突地心生感慨。他忘了何时起,晋王与王后便是这样的了——晋王总是忙于国事,而王后始终毫无怨言与不耐之态陪在君侧,若撇开这国君身份,这二人直如一对寻常夫妻,一主外,一主内,真真是好。 “蒙大人吃得这样开心,都笑了。” 蒙溪微一惊愣,才知晓自己不知觉地竟边想边笑了,有些脸红,“臣失态。” “恁多规矩。”秦珩笑他,“你笑的什么?说来听听,让本王与王后也一道乐呵乐呵。” “这……” “说。” “臣,臣只是觉着君上与王后这般……真是很好。” 在秦珩愣神的功夫,令竹已然接道:“噢,如此看来,蒙大人也是成婚的年纪了。君上您日日忙于国事,可别将蒙大人这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这一说,蒙溪脸更红了,“臣断无此意!” 秦珩爽朗地笑开来,“王后说的是,终身大事不可误,是该上心了。何时蒙岩回来了,与他一道说说,你兄弟二人干脆一起办了得了。” “君上可真会省事,一下解决晋国两位主力大臣的婚事,又可抓着他们与您没日没夜忙活了。” 秦珩笑得更为开心,这下蒙溪听了也笑起来,一时间,王书房充满了笑声。 一顿简单愉快的用膳之后,君臣二人很快就投入了国事状态,令竹悄无声息地将一应餐具都收拾了,一个人静静去了小隔间。她后来又让魏冬将这里稍稍改了改,变得与王书房只一扇竹帘相隔,可以更快知晓君上所需。 她点了盏油灯,坐在榻上发呆。 今日在方涓草庐里见到的那个陌生男人,她始终觉得是熟悉的,却一直都不曾想起那个人到底是谁。她近来总觉得自己在慢慢失去前世的那些记忆,有许多她以为会刻骨铭心印在骨血里的东西都在淡去。 不知此种情形是好是坏,但至少她的心是安定的。 想到这,她望了眼竹帘,外面是秦珩与蒙溪商议的声音,配上室内的昏黄油灯,有种恍恍惚惚的温暖之感。再过些时候,秦珩与蒙溪说完了便会自然而然走进这小隔间里休憩,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拥着她入眠,也许与她再说道两句,也许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地入梦…… 若身在前世,她何曾会想过此情此景? 这条来时路终是不同的了罢。 就好比那个她始终视作眼中刺肉中钉的顾言希,一时不察,竟仿佛有几月光景没再见过她。她该是在甘泉宫里当值的,每日里也就是做些宫中侍女的活,哪有什么机会与秦珩亲近。而且这机会她曾给过她,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令竹不禁仰头长叹。 老天爷真会如此好心,许她这一世的安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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