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最让人恐惧的事,大约是匆匆。 它走在指缝间,一闪神的光景就不见了。 这一不见就是五年。 五年,晋王宫几近翻天覆地,这天下亦是换了一副面孔。自晋王宫乱之后,魏晋边界便再也没有太平过,总是有不知所谓的“魏国兵士”冒犯晋国边民,是以在矛盾和冲突不断积累的情况下,魏晋之战竟先于魏韩之战爆发。 此战持续五月之久。世人言失道寡助,魏国多年来冒犯他国不在少数,此战竟无人助阵。倒是晋国,前后受到韩国与靖国相助,几次大战都连连告捷,终于将魏国打得缩进了太陉关,晋国领土往东迈了一大步。 此后韩国与靖国连续向晋国臣服纳贡,每年输送良马、布匹与金银宝物入晋,以求安身一隅。 魏国被晋国打得缩了一头,却不想将气撒在了更东边的齐国身上。齐国居于最东边,国土面积大而物资丰厚却向来不问世事,只求闷头自立,颇显孤僻。魏国以为齐国是块香喷喷的肉,没想到进军的时候才发现对面是个大铁块,碰了一鼻子灰,彻底认了栽。 两次大战后,魏国的兵将与粮食终于耗了个十之七八,自此一蹶不振。老魏王气急攻心,郁郁而终,换了个终日只知享乐的新魏王,在后宫夜夜笙歌,自称“大魏逍遥王”,成为天下人笑柄。 这是天下大势。 在晋国境内,五年的时间,似乎没有那么长。绝岭通渠进展大半,却还未到收尾。只是那老水工在听闻老魏王去世时,大病了几日,醒来后终日昏昏,眼神变得愈发不好使,有时连事情也记不清楚。晋王派去的张政就像个钉子一样,钉在了绝岭,再也走不开了。 老水工这几年来为晋国尽心尽力,众人都是看在眼里。曾经的罅隙在时光中慢慢变淡了,有几回老水工千里迢迢进入王城对晋王汇报绝岭水事,晋王对他颇有赞词,甚是礼遇,满朝大臣亦是尊敬有加。 甘老丞相自丧子之后,日渐虚弱,仅撑了一年,在爱女甘瑷嫁入蒙家之后月余就撒手西去。从此,甘家在朝中扶持起来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被清理,留下了仅有几位能臣干吏伴于君侧。 蒙溪与甘瑷婚后,生活煞是圆满。甘瑷到底是个伶俐人,知晓甘家大势已去,死了心,一门心思跟在蒙溪身后做了个贤内助,便各自相安了。她有时会往郁公主府里去转转,她的儿子与郁公主的小儿子年岁相仿,一起玩乐有个伴。 郁公主的小儿子被晋王从韩王手中讨要了过来,她便再也没有回去韩国。逢年过节也从不与晋王提起回韩探望一事,她彻彻底底地又回到晋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晋人。这五年间,她的日子过得简单安乐,时不时往宫里去,照看王兄的孩子,有时还会在王宫里住上一段,逢着晋王忙于国事的时候。 晋王的儿子今年五岁了,他长得活泼可爱,伶俐异常,眼睛黑亮有神,看着总觉得比同龄孩子要老成许多。他不太爱说话,脾气亦不甚好,对宫里人都表现得很是冷漠——这一点与他的母后太像了。他在王宫中只对几个人依赖讨好,一是他的父王爹爹,一是自小照看他护持他的大宫女越秀,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姑母郁公主了。 他叫彦黎。 对这个名字,晋王从未说过甚么,甚至没有向族中长老询问占卜,在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这名字便有了。 彦黎自小被晋王带在身边,行事颇有几分乖戾。这个偌大的王宫,他最讨厌的人大约是前几年陆续从韩国、靖国来的公主。韩国两位,靖国一位,均是送来结姻亲的,晋王一个不落都收了,安排在王宫的西边宫殿居住。 听彦黎说,他的父王从不去王宫西边宫殿,但是架不住西边宫殿里的人出来。她们心中的“如意算盘”常常被彦黎破坏,晋王看在眼里,心如明镜,却从不发一言,算是默许。 王宫的一切都仿似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在发展,唯一的不寻常只有晋王与甘泉宫。 谁都知道晋王与王后情深似海,但饶是怎么个情深法,人走茶凉,总该告一段落。晋王却不,他如今的脾气实难捉摸,行事亦带着三分怪异——他将五年前因难产而死的王后遗体摆在了甘泉宫,日日宿在甘泉宫里,与死人为伴。 韩靖两国公主初来时,不知晓其中内里,有一回不听宫女阻拦进了甘泉宫。大门洞开便是一扇墨玉竹屏,那屏风背后赫然是一副冰冷的石棺。几人不及见到石棺中是何模样便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被赶来的晋王撞上,一人吃了一顿鞭子并禁足半月。 此后,谁也不敢再靠近那甘泉宫。 事实上,谁也不愿靠近那甘泉宫——日日与死人为伴,晋王莫不是失了神智? 但也有人说,石棺里睡着的晋王后虽是死了五年,尸身却不腐。五年来,她一动不动躺在石棺里,仿似是睡着了。 关于晋王后的死,在这晋王宫内是一桩谁都知道却谁都不能说的秘事。五年前,晋王后分娩那一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天生异象。晋王不顾产婆阻拦,进了产室非要陪在王后身侧。古老话都说过,男子进产室是不吉利的。 众人侯在产室外足足两个时辰,听了晋王后痛彻心扉的叫喊,听了新生儿响亮的啼哭,伴随着天边一道金色闪电,没过多久便是晋王歇斯底里的吼声。 没有人敢复述那天晋王吼叫的话,他身为受命于天的王,骂的可是天呐。 所有见证了那天的人都说,他们从未见过晋王如此崩溃失态。他甚至毫不掩饰地抱着晋王后大哭,哭喊着要她不要离开。可还是没能留住王后,她倚靠着晋王说了一些遗言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晋王后到底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恐怕只有老御医才有权下定论。但五年了,老御医除了单独面对晋王时会说王后,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保持了缄默。 他越发老了,如今已是致仕回家休养的年纪。他有两个继承了衣钵的徒弟,一个在宫中任职,接掌御医总管的职位;另一个仿似是江湖医士,碰着极其怪模怪样的疑难杂症才入宫一回,开的药方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有奇效,端的是个奇人。 晋王曾几次三番邀请此人前来为王后诊治,但始终不得见——老御医也不知道自家徒弟游去了哪里,只有等人来的份,没有叫人来的份。 这五年,不知是世事变幻还是晋王后的离去使然,总而言之,每一个在五年前曾侍奉晋王的人都显然感觉到——晋王变了。在为政上,他看起来还是从前的晋王,只是更多了一分老辣与练达,这无可厚非,但亲近不亲近的人都比五年前更为深刻地感受到晋王的难以捉摸。 他从前坦然明达,如今诡谲寡言。 不过,整个晋国运转得有条不紊且以前所未有的扩张之势正向东而去,那便够了。君王阴郁一些,也不算什么事,权且算作各人都有各人的脾气罢了。 唯一不忍的,是从前就伴在君王身侧的人们。例如蒙岩蒙溪兄弟,例如郁公主,例如魏冬、越秀……他们比外人更清楚地看到晋王鬓间的白发,五年来只多不少,也比外人更深刻地感受到王后离去对他造成的痛苦。 可事已至此,又当如何? 这一日是彦黎五岁的生辰,他生在庚丑年十一月,是山茶花开的时候。每一次他的生辰,晋王都会带着他到甘泉宫过。 今天依然如此。 彦黎早早就起床让越秀大宫女给他穿戴整齐,天刚亮,他便摇晃着小身板跑进了王书房,敏捷迅速地跳上隔间的床,抓着他的父王叫:“父王父王,起来了!彦儿过生辰了,彦儿要看娘亲。” 晋王平日对彦黎是严厉的,唯有这些时候,他温和而慈爱,颇有耐心地揉着他的脑袋,“父王穿好衣服就和你去看娘亲,你在一边等着。” 彦黎闻言从床上跳下来,站到一旁,从跟着进来的魏冬手上抓过绸布,汲水拧干递过去,“父王,洗面。” “嗯。”晋王接过,认真地洗了脸,又仔细地穿好衣服。 不一会越秀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山茶花,“君上,山茶花采好了,都是新的。” 晋王刚一点头,彦黎就接过花篮,拉起父王的大手往甘泉宫去了。他平日里被允许来看娘亲的次数并不多,晋王虽将他带在身侧,夜里却是不同眠的。每年只有几个重要的日子,他才有机会来看看这个一直没有醒来的娘亲。 彦黎很喜欢他的娘亲,她长得好看,即使是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来自亲娘身上那种熟悉的温暖。虽然被告知娘亲嘴里有寒玉,也因此她浑身都冰冷,几乎无法靠近。但彦黎执着地相信,他的娘亲抱着他的时候,一定是很暖的。 他又一次被父王抱起来坐在石棺上,石棺盖由水晶制成,晶莹剔透,可一眼望见娘亲的脸,还是那么年轻美丽。他轻轻摸着有些凉凉的水晶棺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王,突然不满地嘟起嘴:“父王,你老了。” 晋王挑眉道:“如何?” “你看我娘亲,一直都那么好看,头发都是黑的。可父王你的头发发白了,和我娘的不一样。” 童言无忌,不经意间勾起他心中的痛,他微笑着凝视这个不会变老的女人,心头的酸楚怎么都抹不去,“是,父王老了。你娘她……五年了还是这样鬼灵精,不肯变老,只自顾自地年轻好看。” 彦黎敏锐地感觉到父王话语中的沉痛,便知自己说错了话,“父王,彦儿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秦珩看着彦黎熟悉的眉眼,轻轻将他抱到怀里,“没有。父王不难过,只是……很想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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