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黎趴在父王爹爹的肩头,语气也有几分落寞:“父王,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这个问题,这几年他问了许多遍。秦珩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他不愿骗孩子也不愿自欺,最终他只能说:“不知道。以后你多来叫叫她,她若是与你心灵相应,自然便被喊来了。” “那父王你呢?你没有叫过我娘吗?你叫她,她不来吗?” 是啊,这五年,他叫了她千千万万遍,她怎么都不来呢? 秦珩咽下满嘴的苦涩,“你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你叫她,她更听得见。” “好,那父王我以后可以多来看娘几次了吗?父王说定了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 他又在甘泉宫里坐了一整天。 彦黎年纪小,到底耐不住,很快就乏了,趴在石棺的水晶盖上呼呼大睡。他这样小的孩子竟是对石棺和死人都无所惧,反而总央求着他来这里看一眼。孩子对母亲是有天生的向往的。可母亲对孩子,总也是有天生的爱的吧。 偏是她裴令竹,舍得在生下孩子后撒手离开,留下那一句句遗言,让他终日为之品尝彻骨的疼痛。 入夜时分,他让越秀抱走了彦黎,自己则独自一人继续坐在甘泉宫。秦郁过来的时候,正碰上魏冬端着热食出来,“怎么了?王兄又不吃东西?” 魏冬叹气,点头道:“年年如此,逢着这时候,君上总是不怎么爱吃东西。积年下去,怕是要出病了。” 秦郁皱眉道:“你端着东西,跟我进去。” 那个比任何人都老得快的男子正落寞地趴在石棺上,山茶花都发蔫了,在棺盖上毫无生气地散落着。甘泉宫一如既往地冰冷,比王宫里任何一处地方都冷。 秦郁叹气,接过魏冬手里的食物,对他使了个眼色。魏冬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王兄,晚膳时候了。”秦郁在桌上将吃食都摆开,“吃些东西罢。” 秦珩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只安静地靠坐在石棺上。 “王兄,王嫂会伤心的,你忘了她从前总是最记挂你的饮食起居了?” 只这一句话,记忆中那个人就鲜活地跳了出来。她平日里瞧着总是和气宽厚,要碰上他不吃饭,瞬间就横眉冷对了。比谁都有气势,指着他就恼。可她总也不记仇的,今日骂过,明日就忘了。 “竹儿……”他喃喃,嘴唇触到冰冷的石棺,心中的酸痛如何也止不住。 秦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起十日前来她府里拜访的那位先生,犹豫着说道:“王兄,有一人……他自称是老御医的弟子,曾去我府上找过我。” “是那个江湖奇人?”秦珩霎时起了精神,“他何时找的你?你怎这会才与我说?他现在何处?” 秦郁道:“我不辨他真假,想先调查一番再与你说。他如今住在南阳古寓中,日日都宿在房中,几乎不出门,没有动静。我不敢下定论,若是个骗子……” “南阳古寓?” “是。我派人前去打听了,他每日只喝两壶梅子酒,闲暇时候便观人下棋,也不给别人看诊,倒真不像个医士。” 秦珩心头一跳,“梅子酒?”他猛地起身,“为何不带老御医前去认人?是他的弟子,他总是比谁都清楚。” “这……我问过了。”秦郁疑道:“老御医说他有十多年没见到这位弟子了,瞧着模样相仿,也不敢认。” 秦珩冷哼道:“越发老糊涂了,自家弟子也不识得。” 秦郁不敢多言,“老御医年老几至不能行走,王兄且宽容他罢。” “走,我与你去瞧瞧。”说着,秦珩起身就要往外走。 秦郁无奈道:“王兄,这时辰了,明日罢。” “如何?” “这时辰过去,怕是古寓入夜了,不合适。” 秦珩冷笑道:“有甚不合适?他一个医者,救人且看时辰与心情了?那算得什么医?便是现在,我们走。” 秦郁无奈,自家王兄这性子,这几年来便是如此。她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只怕那劳什子的江湖奇人十有七八是个骗子,到时晋王的雷霆之怒,不知何人可以承受?王嫂仙去多年,如今再没有人能够制得住晋王的恶脾气了。 心中如此想,秦郁也不敢说甚么,只在上车前遣了越秀前去找方涓大人,他如今贵为国中宰相,王兄对他的话想来还是会听几分。 王车一直是魏冬驱使,他驾车的娴熟,国中无人能及,片刻光景就来到了静谧的南阳古寓。其时晋国物阜民丰,不设宵禁,因而这个时辰了,南阳古寓还有零零散散的人流进出。不待与侍者打上一声招呼,秦珩便大步进了古寓。 秦郁疾步跟上前与魏冬嘱咐:“若是方大人随后来到,莫要拦他。” 魏冬会意,恭敬地等在了车驾边。 秦珩进了古寓就冷着脸对侍者道:“那位江湖奇人医士现在何处?” 侍者不明所以,对面前这位不怒自威的人有几分惧意,只得笑道:“这位大官人稍待,且待问询。” “速去。” 没一会,梅姑来了。五年过去,她还是那风姿绰约的模样,却到底不抵时间,光洁的脸上免不了多了些纹路。她眉宇间始终如一的模样让秦珩蓦然又想起裴令竹,她曾在这里与梅姑畅谈…… “公子晚间到访,是有急事了。”梅姑巧笑嫣然,在秦珩怔然的目光中施施然行了一礼。 秦珩回神道:“你知晓我要找谁,叫他来见我。” 梅姑笑道:“公子请先上座。” 秦珩在雅间坐下,脑海中又不由自主闪现出那个头戴竹冠的人,她在这里与他行大礼,说将要襄助他东出天下。誓言还在,人却再无影,教人如何不伤神?他压抑着心头翻腾的情绪,猛灌了一口梅子酒。 有好一会,雅间来人。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子,眉角飞入鬓间,狭长的眼睛透着精光,嘴唇微厚,给他的面相添了些和气。他一进雅间就大咧咧在秦珩对面坐下了,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先生所求何事?”随意的语气仿似并不知晓面前是何人。 秦郁在旁看得心惊肉跳。 却不料秦珩并不觉着被冒犯,起身对他深深作揖,道:“请医士为我妻诊治。” 秦郁鼻头一酸,不忍地转过头。 “已是地府之人,如何诊治?” 秦珩猛地抬头,“你如何知?” 这位奇士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她早已去了,徒留无益,若非她早知晓如此,何以临走之前与你絮叨良多?人知了自己大限将至,必是先惊后惧,如何能有一条有一理与你说道身后之事,必是心中早有算计。” 秦珩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奇士又道:“石棺囚身,有害无益,不如放她去了,自有天命之归。” 这人说完这些话也不等秦珩反应,端起酒杯饮尽,转身便走了。秦郁从窗口看去,他大步走出古寓,没入长街尽头的夜色之中,竟头也不回,颇有些奇异。 雅间内,秦珩默然坐着,一杯又一杯饮酒。 秦郁见他连喝两瓶,终是上前制止,“王兄……” “她知道自己要走,她早知道。”秦珩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她怀彦黎的时候,任何苦楚都死死忍着,但凡有话,必说得高兴激荡。她是我枕边人,我如何能不体察她心中惊怕与不舍。”说着,连连三杯酒又落肚。 秦郁听得心酸落泪,“王兄,王嫂她……不想你如此的。” “我听她的话了。郁儿,你王兄我,这些年为了我大晋竭尽心力,如今天下莫有敢轻视我晋国者。我秦珩上不负祖宗先人,下不负子孙万代,对得起国民,对得起臣工,却独独负我妻。郁儿,你知我心苦?” “王兄!”秦郁涕泪长流,跪在秦珩面前,抱住他,“放手吧,王兄。那位奇士说了,天命自归,你放手了,王嫂也许就回来了。王兄,听郁儿一言,放过你自己罢……”话说出口,秦郁也感觉到那种不舍的撕扯之痛。 倘若没有裴令竹,她这一生的苦不知还要吃上多少。她对这位王嫂心怀的感激,比倾注在彦黎身上的关爱要多上许多。 秦珩充耳不闻,只一杯酒又接着一杯酒,秦郁知道劝不住,只得在一旁陪着。她也一起喝了几杯,他们两兄妹从未这样坐在一起喝酒过。 连喝一个时辰的梅子酒,秦珩慢慢失了气力,趴在桌上。此后不久,魏冬领着方涓进来了。方涓一眼见到喝得烂醉如泥的晋王就明晓是为何事,他又看了眼同样面色通红的秦郁公主,猛地想起那一年在这雅间中与裴令竹的相遇,心中亦有几分凄楚。 物是人非,故人远去。 方涓叹了口长气,二话不说背起秦珩就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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