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翻来覆去地前后都想了一遍,终于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虽则她有心要制止怀家今后的惨事,但实在的,那是男子在庙堂的长袖善舞,她一个女儿家无从插手。倒不如曲线救国,徐徐诱之,或许事情还有周转的余地。 怀玉有了主意后,倒还是要与董氏商量一声,萧宸喧说得很对,想要他教字,到底是担了有损名誉的风险,若有大人看着,还妥帖些。 董氏正坐在屋里给怀璎做小衣,这几日怀玉带怀璎做针线,怀璎总是不大服管教,董氏索性就把她拘在了身边,看着她拿了块布用针戳来戳去的,不知道究竟在折腾什么。 怀玉开门进来时,怀璎正坐得无聊,对着窗纱透进来的光仔细瞪大眼睛研究被自己戳出来的洞究竟戳成了个什么样子,一见姐姐进来,立刻把针线抛在一旁,手扶着榻刺溜地滑了下来,踢踢踏踏地跑过去揪着怀玉的衣袖道:“阿姐!我要吃桑葚。” 说着,还拼命地对怀玉眨着眼睛,暗示意味相当浓厚了。 怀玉摸摸她的头,温柔地给了一刀:“你迟了这么久,阿婆家的桑葚早没了。” 怀璎一愣:“一个都没了?” 怀玉点点头:“或许你问问阿婆隔壁家的虎头,他肚子里应该还有点存货。” 怀璎瘪着嘴,那桑葚她可是从去年肖想到现在,多想像个猴子蹭蹭地上树,坐在树枝上,荡着腿抬手就是一兜兜的桑葚,咬着吃是满手紫得发黑的汁水,擦在衣服上回来后肯定要被董氏骂,可是没关系啊,甜腻的汁水都甜到了心肺里头,她日日都想着,想到极处时连口津都带着桑葚的味道。 可是现在桑葚没了,都被虎头给吃掉了。 怀璎哇得一声哭了,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怀玉的身上,吓得怀玉一个退步,差点把脑袋磕在门上。董氏先还在旁听着,随两个孩子胡闹,现今听怀璎哭了起来,也不得不起身过来管了,她叹气,先说怀玉:“你不知道阿璎平日里就指着一口吃的吗?还埋汰她,也没个姐姐的样子。”又安慰怀璎,“傻孩子,哪里没有桑葚了,你别听阿姐瞎说,这会儿桑葚还没熟呢,等夏日里我把你送到阿婆家里,让你日日盯着那桑树叫你吃个够。” 怀璎抽抽搭搭地抬起眼睛,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问:“真……真的吗?可是怎么会还没有熟呢?” “桑葚是夏日里才熟的,现在还是暮春时节。” “可是,去年吃桑葚的时候我们也这样穿衣裳啊。”怀璎不大分得清楚暮春和夏日的区别,但娘亲说桑葚还没有熟那就是最好的了,想着往日最信任的阿姐竟然骗她,怀璎就有点气哼哼的了,对怀玉做了鬼脸,撂出了狠话,“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说话,睡一个被窝了,哼!”说完,一扭头,牛气冲天地跑了出去。 怀玉瞧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无奈,但也知道小孩子生不长气,便先把她撇到一边去,对董氏道:“娘亲,我想学认字。” 董氏是家奴出身,不识字,所信的道理也都是老人言,倒也好好地活到了现今。闻言,很是奇怪,问道:“你识字做什么?” 怀玉知道董氏信奉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她来说,女子可稍许认得些字,但即使不认得字,也无所谓,毕竟也不指着女子挣功立业。怀玉斟酌着回答:“就是想看点书,《女诫》《女德》这些,我也该自己看了参透参透,否则在闺中还好,若出了阁怕是要被人笑话。”怀玉此时倒是感谢怀璎近来的不听话,活生生的例子搁在眼前拿来用也顺手,“再则,阿璎这般闹,她如今年岁小,还能担一句不懂事,往后可不行了。我识字看完后,也好教着她些。” 董氏的脸色变了变,她紧紧抿起了唇线,正当怀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知所措时,她才开口道:“你想识字,娘亲不拦你,只是叫谁教呢?老爷平日里这么忙,我们家也不好请女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怀玉一喜,道:“无妨,西厢房的那位公子我瞧着正合适。他如今也病着,上不了学堂。且又与我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也方便。只要娘亲同意,我这就去拜他为师。” “这……”董氏到底还是有些犹豫,觉着不妥,但最后也只道,“还是以他的学业为上,倘若他肯抽点时间来指点你一二,也是好的。” 怀玉见董氏首肯了,也觉得此事成了一半,便立刻要和萧宸喧说去。董氏到底还是有些犹豫,道:“这事我还要知会老爷一声,再则,你同他说也要他愿意,切莫强求。” 怀玉笑道:“知道了娘亲,不仅不强求,我还要从我的月银里那点钱出来做束脩。” 怀玉一个月的月银其实也只有十个钱,少的很,这也是留着给怀璎买零嘴吃的,董氏才想说,若真心要拜师,这银子她出便是。只是话还没有说出口,怀玉已经蹬蹬地跑了。 董氏愣了愣,叹道:“这孩子,前些日才夸过她举止稳重,现在这副样子看来又是退了回去。”又想到怀玉无意说的那些话,越发愁眉苦脸,开心不起来了。 用必早膳,萧宸喧披着外衣温书,《论语》《孟子》这些都被他磊在手边,手里捧着一本没有刊号的书却看得很是入迷。这本书用寻常书皮包着,每一个字都是人用手抄写上去,常出现涂抹的痕迹,并不如那些印刷出来的书干净,但他却不甚在意。怀玉在外头敲门的声音并不大,但萧宸喧明显被惊到了,他顿了顿,才迅速地把这本书收了起来,垫在一旁书册的最下方,又拿起最上头的《诗经》摊开,方才道:“进来。” 原以为是师娘,没成想进来的是怀玉,萧宸喧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道:“有何事?” 怀玉此时是有求于人了,早就挂上了笑脸,道:“我想拜公子为师,请公子教我识字。公子不必担心,此事家母已是同意,公子教我识字时只需尽开门窗便能避嫌了。而且,我绝非是心血来潮,而是真正想识字念书,每月也有束脩给公子奉上。” 萧宸喧终于肯看怀玉了,但也仅仅是匆匆一眼,怀玉都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瞧见,便迅速地别开了目光,问她:“姑娘想学字,绝不仅是为了瞧小生是否老老实实将《弟子规》誊抄三白遍吧?” 怀玉道:“的确如此,我只不过是很好奇这书究竟有什么好的?父亲沉浸了一辈子,你们这些后生也前仆后继地掉进了书堆里,为的究竟是什么?” “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萧宸喧答得很快,顿了顿,补充道,“大多数是为了这些。” 怀玉不信:“家父就不是这样的。” 萧宸喧低笑:“所以老师连科考都没有参加过,这才是真正的为了学问。” 怀玉道:“连功名利禄都不稀罕了,这书里又究竟有什么是可以稀罕的?” 萧宸喧沉默了许久,他的手无意识地在纸张的边缘上摩挲着,好像是在想着这个答案,又好像是沉浸到了另一个怀玉不太明白的世界。 “书里面,有许多的理想,也有很多的如意与知音。”最后,他这般说道,将脸转了过来对着怀玉,目光若闪烁着掉进了湖泊的亮晶晶的星星,锋芒都被月光敛去,只剩下了清冷着的温柔。 怀玉挑起了眉毛,道:“我只知《牡丹亭》这些,女子读了会移了性情。” 萧宸喧一时没有拦着口舌,冷不防地说了句,道:“《牡丹亭》写的很好,只是世人大多执着于情爱,其实内容也很值得读一读。” 怀玉瞧着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怀玉虽没有看多《牡丹亭》的戏折子,但戏也是听过好几出的,而她天然对这些唧唧我我的故事不大有兴趣,此番萧宸喧推崇它,觉着也不过是爱那脂粉艳句罢了。 萧宸喧不知怀玉心中所想,只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颇有几分得罪,忙掩了口,岔开了话:“姑娘要识字倒也简单,只怕平日里要多看,多写罢了。对了,老师为何未曾给姑娘请女西席?” 怀玉道:“家父对我识字不识字的态度很随意,换而言之,我认不认得字并不重要,有机会学也是好的,没这个命了做一辈子的白丁也是快乐的。” 这话并不假。怀子满未曾主动教怀玉认字,只在教怀瑧时,顺带塞了几个给怀玉,这态度委实暧昧了。从前怀玉一直都没有多想,以为怀子满一直都不赞同女子识字,但是有了这桩事情后,怀玉终于明白,怀子满大抵还是愿意让儿女们识字念书,只是出于某些原因让他不断地纠结到底该不该教。 萧宸喧又把脸别了回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怀玉便慢条斯理地说道:“倘若你实在不放心,你教我识字的时候,我可以唤娘亲坐到屋里头来做针线。而且,我也绝不会打扰你做学问,你说何时有空可以教我,便定在何时,你若实在忙了,就是一个月只教我认一回字也是可以的。”她顿了顿,道,“只是我没什么银子罢了,若公子不介意,我每回来带给公子一个水果便是了。” 萧宸喧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桌上放着的果盏发呆。 怀玉顿了顿:“一包糖炒栗子!” 萧宸喧看也没有看她,慢慢地提起了毛笔,倘若怀玉看得仔细些,可以发现《诗经》上的批注是用的朱砂,而此时萧宸喧却在用毛笔舔着墨汁。 怀玉显然还在为束脩发愁,她揪着头发,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想吃酒吧?” 她可没有这个银子,即使是那散打的酒也贵的很,家中酿的米酒是给怀子满吃的,她也不敢动。 萧宸喧低低嗤了声,然后一本正经道“我每回教你二十个字,你带一串糖葫芦来。” 怀玉忙点头答应,点完了才反应过来,萧宸喧竟然喜欢吃糖葫芦?她想,难怪那时候她给云追买冰糖葫芦,总是有两串丢一串,有五串丢两串,开始还以为是小丫头嘴馋拿去吃了,后来也怀疑是闹了耗子,没成想,这耗子竟然是萧宸喧。 怀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道:“我一个月的零钱也只够你吃十次的,都给了你,只怕阿璎要和我闹死了。”顿了顿,“这可是我拿出的诚意,我会认真地学,希望老师也认真地教。” 萧宸喧淡淡地说道:“自然。”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摊开的书,有些紧张地呼了口气。答应一个未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姑娘教他认字,大约是迄今为止,萧宸喧所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而这仅仅是因为怀玉问了一句:“我很好奇书里有什么?” 萧宸喧只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雪落大地,白茫茫真干净的孤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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