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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静静地互相打量着对方。门窗紧关着,屋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屋外寒风过,冷冷的雪花被拍到了窗户上,纷纷落在了窗台。    萧宸喧按着桌子,起身,他的语气看似轻描淡写,但语意婉转处却透着股作为兄长的强硬:“你何时有这样的想法?”    萧宸昱仍是那副样子,只是不再愿意和萧宸喧对视,他道:“难道兄长从来没有过与我类似的念头吗?”    萧宸喧动了动唇,若说没有过,那是假的,这几年旁观下来,看着父亲在官场中举步维艰,他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曾如萧宸昱今日般的偏激,那些不好的念头但凡冒出一个萧宸暄就会把它按下去,藏起来。    萧宸喧绕过桌子,走到萧宸昱的面前,他道:“宸昱,无论你是如何想的,只是不要忘了夫子的话,你可以对这个世界失望,但不能绝望,心里有点光,日子方能好过一些。”他把视线轻轻移开,“倘若父亲戴罪,你要记得,不要再像今日一样,失了分寸,毕竟家中的妇孺还要我们照料。”    萧宸昱及不可闻地“嗯”了声。    萧宸喧与他擦肩而过,房间的门打开又合上,吱呀两声之后,萧宸昱走到书桌前,看也懒得多看眼,直接把自己攒了许久的策论都撕了。    萧宸喧回屋后,见怀玉正抱着个汤婆子,拿了块小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坐在榻上看书。她的手已经没了空子,书就放在脚边,裹得跟粽子似的,只是伸长了脖子看书上的如蚂蚁搬细小的字。    萧宸喧笑了笑,方才在萧宸昱处凌冽了些的目光此时又温柔了下来,轻踩着步子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怀玉头也没有抬,视线还停在书上:“唔,《汉书》,我发现《汉书》里好多记载的事迹与《史记》里的好像。”她的目光从最末几个字上滑过,嘀咕了声,“这么冷的天啊。”    萧宸喧已经弯下了腰,替她帮书页翻了过去,末了手指在尾页处按了按,将褶子放平,道:“好看吗?”    怀玉察觉到了萧宸喧似乎有与自己聊天的意思,她抬起头,用那片花笺将书夹起来,合上书页搁在了一边。    “好看啊。”    萧宸喧道:“其实看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历史挺无聊的,所有的事情走向都有着清晰可见的脉络。王朝兴,几代明君后,必有中落,再之后又是中兴,中兴之后,则是败落。为官之道也极其简单,不得罪巨室,只要中庸,所以古来变法者,多是惨死,哪怕功成,也难逃一劫。”    怀玉不用多意会,便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宸喧犹豫了会儿,道:“阿玉,我与你说一事,你知道了先不要声张,我们也还在等丹凤城里的消息。”    贬官的消息是在腊八的那天传到凤陵的,几乎如晴天霹雳般,萧夫人得了消息之后便晕了过去,大家又都手忙脚乱地照顾她,过了好一阵,方才折腾干净了。    怀玉一直都在观察着父子三人的神情,萧正廷自接了令后,整个人都颓了下去,以往的精气神在那一刻消失殆尽了,他呆呆地站了许久,方才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文书,一字一字地念了下去,热泪滚烫的从眼尾滑落。    他颤着声音,不住地说道:“怎么就这样草率地将我定罪了呢?好歹也派个人来这儿问问情况,怎么什么话也不说,就将我定罪了呢?”    萧宸昱因为气愤,脸皮子已经通红一片,他义愤填膺道:“父亲,这口气我们不能就这么咽下了,去丹凤,去与他们说清楚,这种不明不白的罪我们定不能背。况且这些年,内阁的人看不到父亲的功绩久久不肯升了父亲的官,又怎能因一时失职而将父亲定罪?”    萧宸喧的情绪倒还算是稳当,只是眸子幽沉了不少,他道:“谪贬为凤陵县丞么?这样的处罚倒是比我原先设想的轻了许多。”    萧宸昱道:“兄长,父亲是已经被栽赃而贬谪了,你竟然还觉得这罪太轻了吗?”    萧宸喧轻喝道:“宸昱,我说了你要冷静。”    萧宸昱方才张开的嘴只得闭上了。    萧正廷道:“淇县县令来信时,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的确是来势汹汹,似乎恨不得将我拿下狱,依此看来只将我从县令贬作县丞,甚至连地儿都没让我挪,确实有些手下留情了,只是,我到底是被不明不白地贬谪了,还是有些难过。”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萧宸喧,道,“或许,庙堂虽高,但也有心向父亲之人?”    萧正廷摇了摇头,语气非常笃定:“不会有的,我做了这几年的县令,进京述职时从没有携带银两贿赂百官,即使那些权臣路过凤陵,在凤陵下榻时,伙食也不过只是拣了新鲜时蔬和新杀的猪肉送去而已,不说刻意逢迎了,那些大官走的时候哪个不是臭着一张脸的。”    “是,但是有一个人或许会帮助您,毕竟……”萧宸喧将话说到这儿,也足够让萧正廷明白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如果真是这样,的确该好好谢了。”    萧宸昱茫然道:“父亲,是什么人?”    萧正廷道:“以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再与你说吧。”    萧宸昱虽然还想再问,但他最末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抿着唇,看着萧正廷和萧宸喧低着声说话,眼里流露出了些受伤的神情。    怀玉在旁叫了他一声,道:“给娘亲炖的汤怕是好了,你要和我一道去看娘亲吗?”    萧宸昱与这位新过门的嫂嫂,除了见礼那日外,尚未说过一句话,乍一听她与自己说话,本来还算放松的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左右想了想,再看看萧正廷和萧宸喧,终于明白这儿已经不需要他了,便点了点头,腼腆地道:“好。”    怀玉道:“还要麻烦你去厨房帮忙端一下汤。”    萧宸昱点了点头,等离开了正堂后,怀玉方才低着声音道:“有些事,父亲和兄长不与你说,也是件好事。我知道你会难受,我有个小妹妹,正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情,娘亲总愿和我商量而不找她,我被她讨厌了许久。我那时花了许久才哄好她,也和她说,娘和姐姐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不告诉你,只是想保护你罢了。有些事,你知道了不好,或者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不过多一个人白白地焦虑罢了。”她看了眼萧宸昱,道,“父亲即将要被贬官的事,父亲瞒着你了吗?”    萧宸昱摇了摇头。    怀玉轻轻一笑,不再多说了。    因为萧正廷左迁一事,整个新年过得并不大好。年夜那天跪拜高堂之时,萧正廷亲口与萧宸喧和萧宸昱道:“父亲这辈子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再奢求什么了,只是你们两个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这今后的路到底该如何走,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清楚的。”    怀玉在旁静静地听着,想起上辈子的萧正廷于四十岁时在水中溺死,顿时有些感伤,觉得世事无常,现在家里还在为左迁一事而悲伤,哪里会知道人活着,比什么都要好。    之后便是守夜了,萧夫人心疼怀玉,让她回去睡觉:“你虽嫁作人妇了,过了年也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有宸喧一个人就够了。”    怀玉便看萧宸喧,萧宸喧向她点了点头,忙了一日祭祀的事,怀玉的确是又困又乏了,便不再推迟,回了房。    悯春给她宽衣,怀玉皱了皱眉头,道:“又是一年过去了,悯春,你有没有觉得这日子是越过越浑了?”    悯春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道:“奶奶这是在说什么话?怪老气横秋的。”    “老气横秋吗?或许当真是有些。”怀玉叹了口气,道,“只是过年了,想到这么些年,几乎都是眨眼就过,跟蹉跎似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些感伤罢了。”    悯春笑:“从前奶奶还小,幼时记不清的事,总是难免的。”    她伺候着怀玉睡下后,方才轻轻地掩门出去了。    到了零点,怀玉是被四处都是的炮竹声吵醒的,她在黑夜中静静地躺了会儿,觉得实在是太闹太吵了,又太困了,便想着把被子闷在头上睡觉。这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来人手里还捧着个烛台,像是不愿吓到她般,刚进门就叫她的名字。    怀玉听出来是萧宸喧了,她撑着身子起来,这当儿他刚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面向着她,怀玉才发现原来萧宸喧的手里还端了个碗。    “厨房里做了些宵夜,我想着炮竹一放你也该醒的,便端过来给你尝尝,是刚出锅的馄饨,加了葱花和猪油,很香的。”萧宸喧将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又给怀玉拿披衣。    怀玉睁着惺忪的睡眼,问他:“你吃了吗?”    萧宸喧道:“锅里还给我留了些,过去了就有热的吃。”    怀玉接过他递过来的披衣,披在自己身上,道:“一道吃吧,左右我也不饿,这样一大碗的馄饨我也吃不完,浪费得很。”    萧宸喧愣了会儿,方才扭捏地应了下来。    外面天太冷了,怀玉不情愿把手拿出来,萧宸喧便一口一口地喂她。他实在是有耐心,只是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喂了两口馄饨后,又问她要不要喝汤。    怀玉道:“你不吃吗?”    萧宸喧舀了个馄饨,喂到怀玉的唇边,道:“你吃完我再吃。”    怀玉低头将馄饨咬了进去,慢慢地咀嚼后,咽了下去。    屋内只有一盏蜡烛燃着,烛光只将两人勉强的围罩在一处,只有在烟火擦亮天空时,方能将整个房间的陈设的轮廓勾勒了出来。无边的黑夜中,似乎只有眼前的一人,一碗馄饨。    萧宸喧再喂她吃时,怀玉忽然对萧宸喧道:“你看身后的墙。”待萧宸喧闻言扭过头去后,方柔声道,“看到了吗?我和你的影子?”    两人的影子离相偎还有些差距,但已经是极其亲密的姿态,萧宸喧的影子叠着怀玉的,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了一处,几乎成了一体。    萧宸喧看了许久,方道:“真好。”    怀玉道:“我看着这个影子时,总觉得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怅然,“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家人,我们可以在一处好好地过。”    这件事,自从萧宸喧回来后,怀玉便一直都在思考,她知道萧宸喧的好,但还不足以让怀玉相信他,直到这些天,两人煮茶论书,偶尔说到激烈处,两人甚至会发生争吵,但这没关系,至  少让怀玉将萧宸喧看得更加清楚了。    先时萧宸喧与怀玉说他不愿意变的时候,怀玉只当他未曾经历过,所以可以轻易地拒绝这些繁华,但现在怀玉终于明白了,萧宸喧是清醒的,他对现状的认知并不比嘲笑他的人差。    一个并不头脑发热的人,会放弃原来所坚持的,必然是因为遇到了人生的灾厄,怀玉觉得没关系,从前萧宸喧是孤身一人,但现在她可以作陪。    她从前带着偏见,但自从看了史书,看了许多的诉状,萧家又发生了这些事后,她眼前豁然开朗,不再如之前般狭隘,只盯着家中后院的角落,而是更加渴望地想把目光放得更远。    她想理解这个世界,也想理解萧宸喧。    萧宸喧大约觉得怀玉说了句蠢话,他笑:“我当然不会欺负你的家人了。”    怀玉道:“你起誓。”    萧宸喧果真举起了手,一板一眼地起誓。    放下手后,萧宸喧道:“阿玉,你知道什么是举案齐眉吗?”    怀玉道:“说的是汉时孟光每每伺候梁鸿用饭时,都要将食具举至头顶,不与梁鸿对视,这形容的是夫妻相敬。”    “我不大喜欢这个故事,从前看到的时候,并未从孟光的举动中看出相敬的相互在哪里。从那时起,我便想着,”萧宸喧看着怀玉,认真地说道,“倘若我有了娘子,定要让她可以靠着我的肩膀胡闹,有了委屈也可以与我诉说。我想要白头偕老,但不喜欢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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