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取了书归家。 这已经是他从白路生处得到的第二本书了,头一本,也是写得薄薄的一本,白路生随手递给他时,道了句:“你要看便看吧,若往后移了性情,走火入魔了,莫要怪我。” 他那时尚不解其意,直到背着父亲,先生和同窗偷偷摸摸地将那本书翻了一遍后,方知平淡无奇的字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大逆不道。这样的一本书,白路生尚且轻描淡写,却不知今日这本有何处不一样的值得白路生如此珍重。 虽则好奇,但既然白路生嘱咐过,萧宸喧自然也不会打开来看。他思来想去了半晌,觉得还是藏在身上妥当些,便袖在了衣袖里,裹紧氅衣,往家里赶去。 大年初一,刘德生还坚持出船,真是一日也不肯落下。萧宸喧虽然不情愿与他说话,只这条河上唯有刘德生一艘船,他也不得不乖乖地上船交船,没有旁的选择。今日萧宸喧上船了后,又来了两个女眷,萧宸喧便将船篷的位置让了出来,到船尾吹冷风去了。 那两位女眷打扮得还算得体,只是穿着的棉衣棉裙样式老旧,头上簪得簪子是镀银了的,大约是经历的年岁久了些已经发黑,失去了新时的光泽。其中一位还是姑娘打扮的靠在妇人的肩上,用手帕抹着眼泪不住地啜泣着,萧宸喧不免多看了两眼。 刘德生倒是比萧宸喧热情多了,一边撑着长篙,一边对妇人道:“王家夫人的,那吴小夫人还没找到呢?这都走了几天了?” 妇人闻言也是一声叹息,道:“已经三天了,那日说了要回娘家送点年货,谁成想,连带着随身的丫鬟也丢了踪影。我们琴丫头和吴小夫人是手帕交,知道了消息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你瞧,今日还非要我带着去吴家看看。”说完,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也是吴小夫人运气不好,萧老爷刚巧从县令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新县令未上任,这衙门里头也没有个主事的,这只怕一日日地拖下去,更不好呢。再者,也不知道新县令可有萧老爷那般清廉能干,否则,衙门再大也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姑娘捂着嘴,带着哭音道:“娘,你不要说了,苗苗会没事的。” 刘德生又一撑长篙,意味不明地对着萧宸喧笑了笑,道:“萧大公子,不知你怎么看这件事的?又或者,萧老爷是如何看这件事的?可否有了断案的思路了?” 船篷里的姑娘猛一抬头,盈盈的泪眼里带着希冀,看着萧宸喧。 萧宸喧有些尴尬,自从萧正廷从县令位子上退了下来后,他立刻受到了衙门里的几位同僚的排挤,莫说是案宗了,便是县衙的大门萧正廷也没有摸到。 这数十年如一日的,萧正廷下令严禁贪污,怕是已经在全衙门上下积累了不少怒气和怨气了。 萧宸喧低头咳嗽了声,又不习惯撒谎,只能局促地将目光移开了,等船一靠岸,忙不迭地一撩衣袍跑了。他的身后,刘德生算是怡然得了,不紧不慢,悠哉游哉地帮琴丫头出主意。 他一个渡船的船夫知道的都比萧宸喧详细,萧宸喧抿着嘴低着头走在寒风中,越发觉得这今后的日子,怕是要越来越难过了。 回到家后,照例先要跟萧夫人请安,萧夫人心疼他一身寒气地回来,立刻让怀玉倒一盏酽酽的热茶来,怀玉将茶盏递给他时,顺手在萧宸喧的手边一蹭,惊讶他手竟然冷如冰冻了,便顺手将手炉也塞到了他的怀里。萧宸喧要把手炉给她,又指了指手中的茶盏,意思是自己用茶盏暖手就可以了,怀玉觑了他一眼,没理他,转头听萧夫人说话。 一时大家都散了,萧宸喧将手炉塞到了怀玉的手中,低声道:“女孩子容易受凉,对身子不好,你暖着就是。” 怀玉看了他一眼,道:“你身子很好吗?”她用手背蹭了蹭萧宸喧的,冰凉如丝的触觉,让她很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道,“这么冷的手,还不如我的呢。” 萧宸喧道:“我无妨的,阿玉,平日里练字看书的时候,总不能时时刻刻捧着手炉罢,只要砚台里的墨不会冻上,都是可以写的,当真是用不着这个。” 怀玉便拎起他的一只手,荡到他的眼前让他瞧仔细了:“你看看,你这手上生了多少的冻疮?肿的像猪蹄似的,难看死了。” 怀玉嫌弃的表情和语气叫萧宸喧愣了愣,他慢慢垂下了眼睑,将手抽了回来,将手翻前翻后的看了一遍,缩着藏到了袖子里,犹豫了声,道:“都是这样的,所谓寒窗十年苦读,也不过如此了。” 怀玉道:“不肯用手炉是觉得这该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吗?” 萧宸喧张了张嘴,才要说话,怀玉便把手炉放在了一边,抓着萧宸喧的手掌,用自己的两只手护着。她之前一直用着手炉,手暖暖的,还带着些温度,她低着头,认真地帮萧宸喧摩挲着手,道:“我帮你取暖就是了。” “我……”萧宸喧声音若蚊呐,几不可闻。 怀玉没听到,自顾自地道:“也算你有福气了,我火气比较好,冬天里,阿璎尤其喜欢和我睡觉,说抱着我和抱着个暖炉似的,十分惬意。你呀,小小年纪,也不知道照顾下自己的身板,瘦得跟什么似的,还不知道保养一下。” 萧宸喧急急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素日在学堂里也常早起,帮忙干些活,又能锻炼自己,又能放松一下。” 怀玉瞪了他一眼,萧宸喧默默地将话吞了进去,怀玉道:“这一手的冻疮不好受吧?家父也是,天气一冷就长,夜晚睡觉时都不敢将手放到被子里,怕痒,听说痒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将整只手给剁了——你不难受吗?” 萧宸喧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一点点地回暖,冬日里,他身上的火气也不小,只是手总暖和不起来,冷冷的,怕是也冻习惯了,平日里也不觉得有多不舒服。他道:“还好,忍忍就过去了。” “这怎么能忍啊?”怀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难受的可是你自己啊。”便扬起声叫悯春,又和萧宸喧道,“我出阁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来,冻疮膏倒有几盒,都是家父素日用惯了的,药效不错,我帮你上点药。”又絮絮叨叨地道,“记得下回冬天,感觉手不舒服了,就用热水泡辣椒洗手,活活血,这比你硬抗着好。” “嗯……” 悯春送来了冻疮膏,怀玉果然帮萧宸喧上药,萧宸喧别开脸去,纵然是满脸通红,但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他抿了抿嘴,想克制一下,发现无果后,又想用手去遮一下,被怀玉一把打了下来:“才擦了药膏,仔细吃进去。”又一面疑惑,“萧宸喧,你怎么又脸红了?你是在表演变脸吗?除了变红外,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没了……” “啧啧。” 萧宸喧的自尊心在怀玉面前终于受到了挫折。 又过了两天,凤陵的天空终于有了些变化,灰蒙蒙的天里飘下了些小雪,只是落地很快就化为了一点水迹,没了踪迹。怀玉站在檐廊下,也不怕冷,很兴奋地抬头望了许久,对悯春道:“千万要下一场大雪,我好久没有玩过雪了呢。” 悯春道:“奶奶,依奴婢看来,这雪落了半天还是没什么精神,怕是下不大的。” 怀玉抿了抿嘴,大约觉得悯春说得扫兴了些,闷闷不乐地去了萧宸喧的书房。 他果然在里头看着他的书,屋内炭盆生得很旺,本该在四面都放上,萧宸喧心疼书,便撤了两个。砚台上还放了一小杯的酒,天气冷了些,墨水开始凝结,萧宸喧每每写字时,都要往里递几滴白酒才可,于是这纸上写的每个字,都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酒香。 怀玉也不打扰他,便坐在椅子上看着《汉书》,时不时抬头望着窗外,看雪是否有下大的痕迹。 晚间,这雪淡了不少,甚至夹了些雨丝,风一吹,寒气便从四处灌了进来,这湿冷的阴气绕是怀玉也打了个小抖索。郑姨娘便小小地提了句,家中该烧暖炉了,再不济,炭盆也该多点几个,被萧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萧正廷被贬官,俸禄自然减了,一家子日子本就过得刚刚好,再不省些,怕是要更拮据了。 萧正廷道:“想想那些无房可避寒挡风的人,便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艰难。” 萧夫人勉强笑了下,道:“多吃些酒吧,御寒。” 萧宸喧看了怀玉,又偷眼将四周各色人的神色瞧了一遍,方才慢腾腾地将左手放了下去。他张了张手掌,眼睛向下瞟,察觉到怀玉的手正自然地垂在两侧,他便装做自然无异般将手荡了过去,怀玉似是有所觉,左手端起了汤碗,右手拿起勺子喝着番茄蛋花汤。 这次虽然失败了,但萧宸喧并未丧气,他很快便装作毫无异样,也端起了汤碗喝了一口汤,尽量掩去心中的失望。 他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了怀玉又将右手垂了下来,但这回是放在膝盖上了。萧宸喧寻思着,她是为了借四角垂落的桌布挡点寒风。果然火气再大,也是会怕冷的,萧宸喧鼓足勇气,又将手荡了过去,这次,他的手不小心擦到了怀玉的大腿外侧,怀玉回头探究地望了他一眼。 萧宸喧忙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桌上的菜。 萧夫人奇怪:“宸喧,你为何只看着不动筷?难不成,只要看着,这菜便能主动地跑到你碗里不成?” 萧宸喧尴尬地,掩饰般地提起了筷子,他的余光察觉到了怀玉往他这儿又看了一眼,似乎还带了些玩味的笑意。 饭快用完了,萧宸喧也渐渐丧失了信心,他低着头将碗中的米粒捡干净,忽然听得怀玉低低说了声:“好冷啊。”他立刻精神地瞟了过去,见怀玉的手这回垂在了身侧。 萧宸喧手里拿着筷子,夹了块豆腐干,左手却又荡了过去,这次很顺利,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便牵到了怀玉的手,他本想把怀玉的手包裹在掌心内,可才碰到,他便察觉到自己被骗了,怀玉的手很暖和——至少比他自己的暖和多了。 怀玉自始自终都没往这边再看一眼,只是用左手舀着汤不紧不慢地喝着。右手却乖乖地被萧宸喧牵着,直到一点点地帮他捂热了。 撤了饭后,萧宸喧特意轻轻拉了怀玉一把,郑重其事地道:“我也可以帮你烘手的。” “嗯?”怀玉挑挑眉,目光斜了眼萧宸喧的手,似乎在询问他,这样冷的天如何帮自己暖手。 萧宸喧想了想,道:“冬天不行,夏天就可以了,我和你,刚刚好互补了,不是吗?”顿了顿,又道,“所以,阿玉,除了脸红外,我其实还是有别的本事的。” “唔,看出来了。”怀玉笑眯眯地道,“今日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拉我的手呢,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嗯。” “期待下次进步哈,夫君。”怀玉弯着眉眼,软软地带着鼻音道,像极了撒娇,只是眼里藏着几分狡黠。 于是,萧宸喧白皙的皮子,又一点点地变成了粉色,继而双颊通红般烧了起来。 “好,好啊,娘子。” 他开心地说。 怀玉背着手,走近了两步,歪着头问:“下次该怎么进步,知道吗?” 萧宸喧茫然地摇了摇头。 怀玉撇了撇嘴,嗔道:“呆子。”又道,“也罢,我教你就是了。” “教?”萧宸喧又茫然了,“不用啊,我会的,牵手什么的,往后也会好好地帮阿……娘子暖……啊,不对,凉手的。” 怀玉先是嫌弃道:“别叫我娘子,怪难听的,还是叫我阿玉就是了。”顿了顿,又道,“除了牵手,你还会做什么?” 萧宸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道:“还能有什么?” 怀玉静默了半晌,道:“你果真是不与同窗厮混的吗?” 萧宸喧道:“我素日便是五更起,三更歇,有了闲暇便帮先生劈劈柴,挑挑水,同窗做什么,我委实不知的。” 怀玉更加震惊了:“我记得你与我推崇过《牡丹亭》《西厢记》之类,你……也不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吗?” “知道啊,谈情说爱,但也不仅仅是谈情说爱,譬如在《西厢记》里……” “慢着,”怀玉皱眉,道,“我问你,私定终身这四个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萧宸喧道:“便是私下定了终身大事,不管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了。” 怀玉道:“那你可知为何有些戏本子里书生和小姐私定终身后便会有了孩子?” 萧宸喧思索了一下,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啊?阿玉,你可知其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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