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袖着手坐在椅子上,看着萧宸喧站在架子前查看书目,他的手指在一排排摆放整齐的书脊上掠了过去后,又反着看了一遍,确认怀玉并没有背着他买杂七杂八的书后,方才略略舒了口气,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探究似地看着怀玉。 怀玉早已有所准备,面不改色地道:“上回去书铺时,我随手翻到的,觉得有趣,便记了下来。” 萧宸喧长长出了口气,他正色道:“阿玉,这些书不能乱看的,仔细移了性情。” 怀玉拿起他的书在手里把弄了会儿,挑眉笑道:“就许你看这个,不许我看别的?”见他的神情有严肃了起来,忙笑着解释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又要说这《牡丹亭》里可不只有爱情。或许你说得在理,但那些卫道士就是不愿我们看,也为着怕移了性情,但既然你能从书中看出其他,我为何不能从词中看出旁的?” 萧宸喧想了想,怀玉这是拿他的话来堵他自己,闹得他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话来反驳怀玉了,只得默认了下来。 怀玉仍将书放回桌子上,起身道:“夜深了,我也该回房了。对了,宸喧,你什么时候走?” 萧宸喧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句,道:“三天后。”顿了顿,又道,“不过今年秋闱,应该七月会提前回家,之后便要下场了。” 怀玉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我会帮你帮行李收拾好的,你在家中再好好休息休息。对了,二弟夏日下场,是吧?” 萧宸喧点了点头,道:“他这回下场,怕是有些悬。” 怀玉推门而出,离开时,忽然又转过头,对萧宸喧道:“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她的尾音带着些戏谑,萧宸喧被调侃的脸又有些红了。 萧宸昱走的那天,脸色沉沉的,带着几分凝重,望向萧正廷的目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手提着行李转身走了。又两日,萧宸喧也该上路了,怀玉帮他收拾完行李后,萧夫人又往里塞了好些腊肉,腌肉之类,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萧宸喧好好照顾自己。 萧宸喧和萧夫人说完后,又和怀玉道别,恋恋不舍地道:“记得多写信。” “嗯,好。” “也可以多写写平日里在家中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谁说了话,又说了什么。” “唔,这不是在记流水账么?” “无妨,我爱看。” 怀玉笑:“好,我天天给你写,你在学堂里好好念书,不用记挂家里,还有我呢。” 送走了萧宸喧后,萧夫人扶着怀玉的手,神色里带着些寂寞,道:“孩子大了,总要这样一回一回地送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等到后来,再让他们送走自己,这一辈子也算结束了。” 刘姨娘还想着萧宸昱离开时的神色,颇有同感,道:“这世上为人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幼时再亲近又如何,等大了孩子哪能时时刻刻陪在身侧呢。” 萧夫人便又想起了素日话不多的郑姨娘,道:“这几天下来了,肚子里可有动静了?我成日里无聊得很,时时都盼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郑姨娘闻言,一咬唇,有些为难,细着声道:“老爷近日虽则都宿在妾身那儿,只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没……没碰过妾身。” 萧夫人呆了呆,目光茫然地看了眼天空,半晌,回过神来,也不知该是喜还是该忧,道:“可是衙门里又出了什么事了?” 萧正廷背着手在公堂之上踱着步,他已经换下了县令的官服,穿上了县丞淡青色的衣袍,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憔悴了。纵然他的步子迈得再重,再沉,也无法掩饰他的疲惫。 “已经初十了!已经初十了!”萧正廷虽明白说这些,依着他的身份而言,是越矩了。况且,他如今在衙门里头的身份尴尬,不少从前的同僚是碍于他官大几级,敢怒不敢言,而今萧正廷既然已经从高位上下来了,心怀不满的人自然要逮着机会冲上去踩上几脚。他虽然明白这些,但又安捺不住冲动,公堂之上的位置已经空了十几日了,诺大的凤陵竟然无人作主,诉状文件堆了一堆,百姓一趟趟地来又一趟趟地失望着回去,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新上任的那位县令玩忽职守,至今还未来上任! 他只要想到这个,便止不住地生气。 县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连看也懒得看萧宸喧,只是勾了勾荡在半空中的脚,道:“好容易闲下来,就不要再自讨苦吃了,歇一歇不好么?况且,大人路上总要费些时间,迟到些日子也是情有可原,你便不要抓着不放了,人啊,总要宽容些。” 萧正廷一听这话,脸色又沉了几分,他道:“我也知道路上要花时间,既然如此,县令大人便不该搂着权不放,让我们将事务代处理了,也不至于积压到这个地步了。” 县尉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道:“为什么?县令大人还不是为了防着某人,深怕某人坐惯了高位,一时下来了,心里不舒服,要借着往日积攒的权威打压他呢。” 虽则未直接点出姓名,但县尉说得已经是足够明白了,萧正廷咬着牙,几乎要拍案:“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何时生过这般的歹心?” “行行,你没有,莫要激动嘛,闹得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蜜似的,”县尉从椅子上起身,懒懒的欠了个身,道,“散了散了,没有领头羊,我们在这儿做什么。”他邀请萧正廷,“县丞大人,一起吃酒去?” 萧正廷眼底里是无法遮掩的失望与痛心,他道:“不去了。” 县尉本也没真心要邀萧正廷,便可有可无地摆了摆手,走到廊檐下时,一脚踹在一个抱着水棍打瞌睡的小吏身上,道:“起来了,吃酒去了。” 那小吏忙一抹嘴边的哈喇子,颠颠地跟着去了,一路上说了许多的奉承话。 萧正廷独身一人站在公堂之上,他的头顶是明镜高悬的匾额,身后是海水朝日图,所谓的不欺百姓,不负朝堂,都是空口的笑话罢了。 他站了许久,才拖着已经麻了半边的身子,出了衙门。门口已经围拢着一群的百姓,他们仰着头,带着渴求希冀的目光望着萧正廷,身子动了动,道:“萧老爷……” 萧正廷摇了摇头,道:“新县令尚未到任,我也做不了主,实在抱歉。” 人群里静默了一瞬,有个带着哭腔的女声道:“大人,我家囡囡已经走丢了快半个月了,再拖下去,该如何是好?” 也有人哀求道:“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们家小儿也走了小一个月了,我是老来得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带把的,离了他,我该怎么活啊。您就行行好,作主先看了我们的案子,或者拨人出去找了,也比这叫我们干坐着强啊。” 萧正廷动了动唇,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脸上一点点的失望浮了上来,继而又捎上了绝望。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到了最后,也只是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县尉的话倒是点醒了萧正廷,他在这儿做县令做了十年,素日又有名声在外,官职虽冷不防地被贬,积威却还在,那新县令总是要忌惮些。此次故意拖着不到任,又搂着权力不肯外放,想必也是为了压一压萧正廷了。 萧正廷苦笑了一下,这今后的日子,果真是要难过了。 他回家的时候,女眷们正聚在上方,说些家长里短的事,萧正廷驻足看了会儿,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但在羡慕之余,还多了几分肩挑重任的担子——他不能倒下,否则,这些生活在他的庇护下的人,也要随之跟着倒霉。这是作为家长的天然责任,萧正廷并不想推卸。 萧夫人余光送着萧正廷的背影离开,她的目光怔怔的,低声道了句:“这是又怎么了?若官场果然不如意了,便辞官回家罢了,又何苦撑着。” 怀玉轻轻推了她的手背,道:“娘,你去劝劝父亲,让他放宽些吧。”怀玉的担心更甚,唯恐萧正廷竟日里魂不守舍的,一不小心踩踏错了,落了水里出了事。 虽则时间还差着一年,但日子久了,只怕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了。 萧夫人也实在担心,便起身跟着萧正廷走了。 萧夫人一走,刘姨娘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怀玉的身边,道:“奶奶,亲家老爷是打定了主意要搬去云州了么?” 怀玉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信是刚到的,但写在三天前,是怀子满亲自动笔,告诉怀玉他们已经将漳度的田宅卖了,不日便要启程去云州。让她好好地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安安心心地待在婆家,不用来送了。 怀玉看完后很难受,怀子满这般急吼吼地带着董氏和怀璎离开,倒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凤陵,这样急慌慌的样子,总让她以为,怀子满是准备着去做什么事,但显然没有和怀玉或者董氏说的打算。这和萧正廷的性子刚好一样,怀玉也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不可说的呢,偏偏都愿意闷在肚子里,让身边的人去猜,去胡思乱想,担心得更加担心,受怕的更加害怕。 倘若以后萧宸喧也是这个性子,看她愿不愿意搭理他,直接让他闷死在角落算了。 刘姨娘见怀玉久久不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回,怀玉这才回过神来,道:“是啊,已经起程去了云州。” 刘姨娘道:“不知道亲家老爷去了云州是打算做什么营生?” 怀玉道:“终归不过是去开个学堂,做老本行罢了。” 刘姨娘面上便有了喜色,但又小心翼翼地掩了起来,道:“大公子也在怀先生那儿求学了大半年,妾身看着很好,二公子往后也可以跟着怀先生学呢。” 怀玉便明白过了,道:“父亲路上要费时间,到了云州的地界,房子这些也不大便宜,果真要开起学堂,怕也要费些时日,到时候二弟想必也高中了,往后总要去乡学,家父不过是个乡野老人,与策论上一概不知,真要二弟跟着学,反倒可能耽误了二弟。” 刘姨娘忙道:“怀先生素日名声在外,又是朝廷钦赐的大儒,哪有差的道理?若二公子果真能跟着怀先生学习,那是他修来的福气。” 怀玉便答应了下来,道:“等父亲那儿安好了,我自然会去信荐人。” 刘姨娘便喜笑颜开,又拉着怀玉吃点心。 那位迟迟不来的新县令到了凤陵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先他一步到来的是三大车的箱子,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沉沉的,车轱辘滚着在地上压出了几道很深的车辙。 车停在了新县令买的宅邸面前,这位县令出手相当阔绰,在临街的地段买了个三进的大院,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处已经修葺整理了两个月的宅邸是新县令的住所。 等到了下午,新县令方才珊珊到来,马车一路进了宅邸,他却连一面也没露,只令人到县衙递了个话过来,道:“老爷连日赶路,身子累乏了,要早早歇着,明日再请各位往酒楼小聚。” “多谢老爷破费了。” “老爷头一回到凤陵,本该有我们治个酒席,为老爷接风洗尘,哪里有让老爷做东的道理?不行,不行,烦请你回去恳求老爷,千万要赏我们这个脸,我们虽官小财微,但这颗心却是难得的,还望老爷不要嫌弃酒席寒酸。” “正是呢,在下还备了几分薄礼要献给尊夫人与三位姨娘呢。” 置酒一事,他不知,新县令家事,他也不知,又何谈出银子凑份子再备个礼物了,萧正廷抿了抿嘴,在大家的喧嚣说话声中,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传话的人笑眯眯地一一答应了,又道:“萧大人可在?” 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各怀着心思地望着萧正廷,他稳了稳心神,道:“正是在下。”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汪老爷捎话,特特祝福我千万要让萧大人赏脸,否则,缺了大人物,这酒就吃不香了。萧大人,明日亥时,百香楼,可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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