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陵百花楼,萧正廷从来都是只闻其名。 百花楼平地起楼有三层高,无论何时去,门口楼梯走廊都放着一盆盆开得正艳的花儿,边上又有如花的美人用帕掩着暗暗送来秋波,因此得名。百花不仅迷人,也醉人。百花楼里最出挑的不是厨子精心烹调的佳肴,而是那坛坛佐菜的美酒,三年酿,十年陈,桃花树下埋一埋,女儿的泪淌一淌,店家小二当面拍去酒糟,美人当垆,皓腕如霜,轻斟薄酒,有琴声入耳,恰是一曲《凤求凰》。 纵是寻欢问好处,也该你侬我侬,郎情妾意,遮去暗里的腌脏勾当。 萧正廷甫一踏进这楼,顿觉的不适。再到在席位上坐下后,这不适便更被放大了。他带来的礼搁在了一旁,目光只落在面前的菜肴上,身旁是一眼也不敢错的。倒是那些同僚,显然都是些欢场里的好手,再不济的,也比他自在多了,于是一时调笑声不绝于耳。 萧正廷只觉糜烂,偏偏县尉还觉得不够尽兴,又点了个姐儿,斜抱了琵琶,拣了柳永的那阙《凤栖梧》细细地唱来:“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县尉提着酒壶,勾着萧正廷的脖子,往他的酒盏里斟酒:“萧大人,待会儿汪老爷到了,可千万要上脸啊,不要再拿出那副子破脾气了。你要记着,凤陵已经不再是你的地界了,没人需要忍让你了。” 萧正廷的手半遮半荡,在县尉眼里,已经是欲迎还拒的佯装。琼浆入盏,溅了萧正廷满手腕,他呆呆地望着,模样有些狼狈。县尉放开了他,大笑着一把搂过身旁的姑娘,挑着下巴咬了上去。萧正廷身旁的姑娘见状,也软着身子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萧正廷的手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手指紧紧扣在白瓷的杯盏上,面色如猪肝,只觉自己被羞辱至极。 姑娘从桌上拈了个荔枝出来,丹红色的壳在她手里脱尽,露出浑圆,白如雪的果肉。她用手帕包了,递到萧正廷的唇边,十指纤长,丹蔻修饰。萧正廷恍然起身,一拂袖,将姑娘掀翻在地,果肉在地上滚了几圈,污渍沾身,不复白。 实在可惜。 姑娘不愧是欢场出来的,极有眼色,在一旁的僵持中,捂着脸轻轻抽泣了起来,为男人之间这无声的对峙填上了几分火气。 之前来通知他们的那位下人——现在萧正廷已经知道名姓了——童宏扬松开了他怀里的姑娘,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摊着的那位姑娘,道:“这怎么了?连伺候人都不会,竟惹得我们萧大人生气了。”他说着,淡淡地往萧正廷处一瞥,笑意中带了怒气,似乎在指责萧正廷的 不知好歹。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却还要给萧正廷认错。但也不过只是一场做戏罢了,初进门,她便明锐地察觉到了萧正廷的地位尴尬,无奈,她进得迟,只剩下这么一个需要服侍的了,她勉勉强强上手,反遭了恨。但心里已经放心下来,这一桌的老爷与萧正廷都不对盘,萧正廷既然已经甩了脸色给她,那这些老爷自然而然会来安慰她,这是男人最爱用的把戏,俗称“下面子”。 萧正廷却不知,姑娘一哭他心便慌了,也觉得方才自己过分了,都是为口饭吃的,他本可好言相加,不用动气。萧正廷忙不迭地把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又问她可摔着没。 童宏扬脸上的怒气才略略消了下去,同僚彼此间递了个神色,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失望。 萧正廷打听得姑娘已无大碍,便要告辞离去。话还没有说完,开门进来一个人,尚未见着脸,便听其声:“萧大人这是要往哪处去?竟然提前离席,这般不给汪某人脸面?” 滚进来一个圆浑的肉球,肉丸般的头,一双招风大耳,眼睛却如绿豆般大小,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一身锦缎衣裳,腰带勒得有些紧了,扎出了两道痕。这便是汪县令了,凤陵的大街小巷里传着不少关于他的消息,萧正廷花了两个铜板往茶窠上坐了一下午,也打听清楚了。 这位汪县令当年高中,凤陵的李明中便是他的师座,这几年在朝事上也向来是对李明中,也向来唯马首是瞻。而此次到凤陵,是因为前些日子南亭林家对宜其韦家发了难,林家那位家主林作北点了时任御使大夫的汪元京上了折子发难。这一次发难虽然让韦晗毫发无伤,但汪元京等人却统统被贬谪,其中因汪元京上跳下窜地最厉害,于是便贬得最凶。但还好,李明中早以许了富贵,给汪元京择了个好地方,让他来了凤陵。 唔,很不幸,李明中是属南亭林家一派。之前为了李家地的事,萧正廷已经得罪过了李明中,他这回被捋职,很难说李明中没有插过手。但一旦他插手了,李明中便会发现,出来保萧正廷的正是韦晗。这仇,也算是结大了。 萧正廷一辈子扎根在凤陵,对党争之事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争斗,这些事入了他耳,竟比寻常百姓新鲜。茶窠的小二来给他添水时,不无同情道:“为了地的事,李家也早已记恨上了萧大人,萧大人您这日子是要难过了。”他摇头晃脑地叹气,多送了碟花生米,算是表达了他的同情。 可即使如此,萧正廷也没想过要辞官。他总觉得,即使梁子结得再大,他也是行得正,坐得直,汪元京能拿他怎么办。 童宏扬早已弯着腰迎了上去,汪元京没理会他,反而拖着肥重的身子走到萧正廷面前,道:“可是童宏扬没有伺候好大人了?”童宏扬刚好凑上来,汪元京反手一个袖子甩到了他的脸上,指着萧正廷对他道:“我来时怎么吩咐你的?让你千万要伺候好萧大人,否则萧大人一动怒,写个信给丹凤城里的那位大人,你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萧正廷的心颤了颤,汪元京果真是这么认为的。 童宏扬忙道:“是,是,萧大人息怒,姑娘不好了,直说就是,来,来,赶紧叫几个新的姑娘过来,要会伺候人的!”他在汪元京面前唯唯诺诺,到了龟奴面前却作威作福的,一脚踹在了龟奴的屁股上,喝道:“这么没眼力见的,还不快去!” 龟奴掀着衣袍下摆,屁股尿流地跑了。 汪元京款言道:“底下的人伺候不好了,萧大人尽管说便是了,何苦动气呢?”又看那位姑娘,那姑娘咬着唇,暗恼方才自己看走了眼,忙过来赔礼,汪元京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也叫她滚了。 萧正廷的喉结动了动,脑门上滴下汗来,不用回头,他便知道那些同僚是如何看待他的。 说什么两袖清风,问心无愧,装模做样的,其实还不是与他们一样,给钱给财的都是亲爹。偏偏这十年下来,名声都让萧正廷得去了,倒衬得他们都是一窝的贼盗。 萧正廷垂下眸子,不再看汪元京那阴阳怪气的模样,道:“汪大人客气了,实在抬举下官。下官不过是凤陵区区一个县丞罢了,担不得大人这般另眼相看。”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会折寿的。” “哈哈哈。”汪元京笑了,“你是凤陵区区一个县丞,我是凤陵小小一个县令,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他说着,将萧正廷按回了座位上,吩咐童宏扬好生伺候着,自己往正席上走去,口中说着抱歉的话,言语里却带着几分为官的矜傲,“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方才失陪了,只是因着汪某人初来乍到的,李老爷和赵老爷非要给汪某人开一席,说要接风洗尘。我百般推脱,说昨日已经吃过鲍鱼宴了,今日再吃实在破费,再不济,也该让我置酒请两位老爷才是。哪知两位老爷不许,好说好歹的,要给我连开三日的席,我实在推脱不了,只能怠慢各位了。”他说着,自斟了杯酒,道,“汪某人先自罚三杯了。” “那也是汪老爷的脸面,也是汪老爷贤名在外,李,赵两位老爷向来爱慕名士,今得见汪老爷,自然要款待汪老爷了。” 于是,酒席上奉承的话,又起来一大箩筐。 萧正廷闷头将杯中美酒饮尽,口中有些苦涩。 酒席散后,要回去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大多选择拥了姑娘推了房门要去做好事,反正结账买单的是汪元京,百花楼难得来一趟,自然要潇洒逍遥完了再回去,才是值当。 萧正廷喝了太多的酒,冷不丁从百花楼里出来被风一吹,有些上头了。他摇摇晃晃走在街上,仍旧是他熟悉的凤陵,柳枝开始抽条,廊檐下大串的灯笼泛着柔和的灯光,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是热闹的生机。一切都在欣欣向荣,世界干净地快让他望了楼里的腌脏。可是再回头看时,百花楼灯火通明,花团锦簇,那里才有真正的生机。 他终于觉得难受了,扶着一棵垂柳,干呕了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用袖子胡乱地抹去。又想到,这是年前才做的新衣,算上过年时,也才穿了几回,他便又心疼了起来。 后来,他也不知道是心疼这刚上身的衣裳被弄脏了,还是该心疼那颗没有吃过的荔枝。萧正廷只是一想到,这便是他心向往之的庙堂,往后,他的两个孩子,都会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们会不会如如新衣,是荔枝?萧正廷的心抽抽地疼了起来,他作为父亲,既希望孩子们能圆滑些,又不喜欢他们圆滑。 他想,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明中站在镂空雕花的窗前,手里拿着两颗玉石核桃,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屋内的姐儿还在唱着《木兰歌》:“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蝉鸣在树日影儿堕。两位相公堂上坐,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制陷阱、使绊子,一个比一个更利索。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到明日败走麦城,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天涯孤旅,古道悲风。都在唱那一个字:错!错!错!” 汪元京推门而入,见屋内只立着李明中一人,下意识地问道:“赵大人呢?” 李明中往厢房努了努嘴,道:“搂着姐儿滚着去了。” 汪元京惊叹道:“这都是第几个了,真有精神。” 李明中意味不明一笑,道:“每日海参,羊腰子这样喂着,精气神能不好吗?” 汪元京点了点头,一时两人无话。李明中从窗边撤了回来,给自己斟了杯酒,也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汪元京侧耳听了听《木兰歌》,等听清了词,眉头一皱,道:“这词可不好。”便要姐儿换了,另挑曲子唱来,却被李明中拦了。 他道:“竟日里听那些曲子,也乏了,偶尔换换口味,很不错。” 汪元京讪讪:“这词写得委实大逆不道了。” 李明中不以为意:“都是平头百姓的妄加猜测之语,小人物所言罢了,他们哪里懂得我们的辛苦呢。”又问汪元京,“见着萧正廷了,觉得如何?” 汪元京鼻孔里嗤了声:“是个呆子。” 李明中看着他没有说话,举杯将酒饮尽,又听汪元京道:“面上看着是个呆子,背后水有多深,谁知道呢?毕竟,若真的干净,也巴不上韦家这棵大树。” 李明中摇了摇头,道:“如果真是个会装的,他装的也实在太像了,十年里都没露出个破绽。” 汪元京沉默了下来,李明中知道他还要斟酌,便撇下这个话头,说起旁的:“丹凤城里如何?我听说这次没动韦晗分毫?” 汪元京颇为不屑道:“总要徐徐图之,我们这班人,不过是探个究竟罢了,试试圣上的态度罢了。”他顿了顿,道,“不过,座师倒是担心起王孙奚来,觉得他如今也该到了翅膀硬的时候,怕是林大人要管不住了。” 李明中嗤笑,道:“父亲多虑了,王孙奚不过一介家奴,离了林家什么都不是,值得注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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