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花厅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寂静,无论是推杯换盏的瓷器碰撞声,还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都被掐了音,扼住了咽喉,如蜡烛最后一丝灯火般,熄了,灭了。只有目光还在缓缓地流淌着,或是诧异,或是同情,或是悔不当初,或是幸灾乐祸,千千万万汇聚在王孙奚的后背上,叫他感到了焦灼和耻辱。 但,这些都抵不过林作北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的手向后一抬,道:“少府大人,今日老朽便与你杯酒释了嫌隙罢,千万不要我们斗得欢了,却白白让旁人拣了便宜。”立刻有侍婢倒好美酒,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了林作北。 这话是连韦晗也骂了进去,但他似是浑然不觉,反是换上了比方才还要惬意的神情,微微弯了嘴角看着王孙奚,只是那眼中的笑意蓄了些冷然的味道。 林作北到底没有叫他起身,王孙奚也只能跪着接过了酒盏,在林作北的注视下,将酒酿吞咽入喉。 林作北笑了笑,也作势般微微抿了口酒,大发慈悲道:“回座位上去吧,既然我和少府大人已释了前嫌,我们也当敬右相一杯,感念右相相劝之恩。” 韦晗从座位上起身,道:“左相客气了,左相与少府把手言欢,实在是我北秦之幸,这杯酒,该我敬左相和少府。” 三人又重新端了盏酒,装模做样地依着空气碰了杯,以袖遮面,总算是将这盏酒饮了下去,场上的气氛才稍稍回暖了过来。 萧宸喧冷眼旁观在场之人的反应,方才王孙奚这跪,马泽一正是看戏之人,只是神情里的鄙夷还要比幸灾乐祸更胜一筹。反观赵存文倒是怜悯和同情多了些,他双手拢在袖里,眼神放空般直直地盯着前方,嘴里却在止不住地叹气。只可惜,这场上无人出身寒门,否则叫他们看了可能反应更加有趣,不过或许,王孙奚的出身连寒门都不看在眼里罢。 马泽一见场面终于活络了起来,也不在勉强端着,反而探过小半个身子和萧宸喧咬起耳朵来,说的也无外乎是这场上的餐饮用具,金银装饰以及舞蹈乐曲。萧宸喧虽则也不是头一回参加此类宴席,但真正能对此如数家珍般的,也只有马泽一了。 也只是在这时,萧宸喧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他的眼中最贵的金银饰物可能比不得一只吃茶的茶盏,朗朗的名目,考究的颜色,再佐以前朝词人的字,画家的山水,无数的窑工废了心血,花上几个日月,可能也只得一盏。可它偏偏又生得高端雅致,细细地把玩,也的确别有风味。 马泽一结语道:“这金银乃是世界最俗的物,古人唤之阿堵物,也不为过。” 萧宸喧不由想到韦府占地整条街的院子,若说房屋家舍其实也只是几间房,可主人家借着雄厚的财力,却要将大半的土地拿去挖池子,垒假山,造亭子。主人书房中或许藏着张旭的字,顾恺之的画,但每每客来,主人还是更愿给客人介绍着假山上高高耸立的太白石,指点着园中顽石做的观景小品。 所谓大家风度应该便是如此了,所谓亲近自然也该是如此了,所谓金钱俗物大约也是如此了。 萧宸喧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他轻声道:“在奉常大人的眼里,是否只有世家方能欣赏顽石妙趣,野泉乐音?” 马泽一似乎很失诧异萧宸喧忽然问出的问题,他思考了几分钟后,道:“我听说一般百姓想起我们这些人家平日的吃穿用度,最多只能想到用金碗吃饭,银筷夹菜,想起屋中陈设,也只知金砖铺地,美玉饰梁。不是我瞧不起他们,也不是我生来尊贵自带傲慢,而实在是依着他们的眼界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生活。生活之物尚且如此,又何谈诗书礼乐?” 萧宸喧笑了一下,道:“也难怪,即使王孙奚官至九卿,也被你们世家排挤在外。也怪不得,寒门的清贵寒窗苦读十载,一朝登天子堂后,仍旧是个落魄模样。周礼所言,天子食,九簋八鼎,诸侯食,七簋六鼎,士大夫食,五簋四鼎。贵族之内,尚不能逾距,贵族与平民自然也该是守着自己的规矩,过着自己的生活。” 马泽一看着萧宸喧的神色,半晌,也不明白萧宸喧为何会露出又是恍然又是讥讽又是无可奈何的神色,最末,只能劝慰道:“萧公子也莫要担忧,右相既然肯提拔你,你便是我们的人,我们当你是家人,自然不会将你排挤在外。” 萧宸喧礼貌地回道:“奉常大人放心,我从未有此心。”方才,也只不过是稍稍为王孙奚鸣了个不平。 萧宸喧与马泽一这边话头刚刚落了地,便听到正位之上的林作北忽然点了萧宸喧的名,萧宸喧心中一凛,放下酒盏,起身,宽大的袖子垂曳在地,托起挺挺松姿。 韦晗看了眼萧宸喧,带着几分安慰的神色,又偏头看着林作北,听他道:“我听宫里的小太监和小宫女说,右相着中庶子特意往宫里去了一趟,还照顾东宫直到两更天才回?” 韦晗道:“东宫染疾,病来又如山重,太医院的太医也没个作为,左相又恰好闭门谢客,我无奈,方才叫宸喧带着医正去了回东宫。” 林作北的眼睛微微眯起,话中有话道:“堂堂中庶子做了个医正的引路人,也是大材小用了,不过中庶子的嘴向来利害,刚好又在东宫遇见了帝君,想必将东宫的病给帝君解释得很清楚。” 韦晗又道:“左相说的是极,叫中庶子带医正进宫也是有两个考量,一来中庶子是有前往东宫的令牌,较之于我,能更自由地在宫中行走,叫他把医正带进去也方便些。二来便是中庶子平日与东宫交往比我们都密切些,劝其进药也容易些。” 林作北似笑非笑地看着韦晗,道:“右相倒是心疼中庶子,连着两个问题都替中庶子回答了,倒白白叫人家在那里站了这么久。”又对萧宸喧道,“中庶子也进过宫了,见着了帝君,见着了东宫,你觉得一切可还安好?” 这本不是个很难的问题,但偏偏林作北的措辞极其的刁钻,萧宸喧略微顿了顿,方才笑道:“有左相的吩咐,宫里的奴仆自然都将帝君和东宫照顾的很好,过去的几年如此,现在也如此,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林作北沉默了会儿,嗤笑了声,道:“既然你觉得好,那自然就是好的,右相可听到了?也该放心了吧?” 韦晗仍旧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道:“左相说笑了,我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话语里也丝毫没有被惹恼的意思,林作北反倒应当是失了风度的那一个。 林作北从鼻孔中哼出了声笑,道:“还望右相能记得这句话,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管了,否则真的是狗拿耗子了。” 韦晗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是方才那温润的模样,反而生了几分凌冽,道:“左相这话说岔了,家国之事可不是旁的事,不但是我管得,就是个平头百姓也管得。” 林作北看着他,忽然笑了,露出的神色却似个老人望着不懂事的年轻人,每一道笑褶子里,都藏着年龄阅历带来的自矜,道:“右相要管,便管吧,只怕这满腔的热血都要错付了,最后还要被冻成冰碴子送回来,叫人一把榔头就给敲没了。” 韦晗眯了眼,睫毛微微下垂,露出了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林作北轻嗤了声,望向场下又升起的歌舞。 晚间宴席方散,林作北带着人走,只是身边的人早已从王孙奚换成了李明中,王孙奚眼睁睁地望着李明中替了他的位置将林作北扶上了马车,又弯腰钻进了车厢里。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车夫驾着马车远去了,仍不曾动过半分,月光拉下了他的身影,却反倒生了落寞和失意。 王孙奚的目光里,少了往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狠厉,反而生了不知前路的茫然。 李明中将掀起的车帘放下,掩饰住心里的得意,换上了殷勤的模样,看着林作北靠在厢壁上揉着眉心凝眸静思,便道:“左相可是累了?臣下给您揉揉腿,敲敲肩。” 林作北掀起了点眼皮,从眼底露出了点光来看他,道:“坐着去,堂堂官宦,要给我揉腿敲肩,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我?王孙奚再轻贱,也不曾如你这般。” 拿王孙奚来比他,李明中不由地红了脸,心中有了微妙的屈辱感,全然忘了自己未曾得势时,也厚着脸皮伺候过王孙奚。他低下头,像是给自己找补般,道:“臣下的确不如少府能干,少府好歹出身卑贱,有父亲母亲言传身教,自然比臣下懂得些。” 这话本就是随口一说,倒是没有想到林作北竟然哼哼了两声,道:“王孙奚伺候人的确伺候得很好,他离了我身边,我倒是还有些不习惯。”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养着养着,既然从条狗变成了白眼狼。” 李明中道:“少府的父亲和娘亲的卖身契还在您手中拿着,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左相尽管放宽心。” “我宽心,我怎么不宽心了?”林作北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是,是。”李明中忙道,“只是臣下有一事不明,难道左相就这样放着少府不管了吗?” “留着他自然还有用处,”林作北斜了他一眼,道,“伺候人不如王孙奚也就罢了,竟然连脑子也不如他,你这所有的聪明都被你花到了捞财上去了吗?” 李明中语塞。 林作北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那些事,虽说千里做官只为了银子,但你也不该贪婪成这个样子,仔细敛财太过,把百姓给惹急了,倒咬我们一口。” 李明中面上应承得很好,但心里却是不服气的,百姓算什么,不过是供着他们的人罢了,平日里出了时,还要求到衙门里,直接把他当菩萨供着,谁又敢翻了菩萨? 林作北悄无声息地又阖上眼眸休息着,李明中方才安下心来,正待自己也休息会儿,又听林作北道:“宫里的事吩咐过了?” 李明中忙睁开眼,道:“吩咐过了,保管将东宫守得严密,即使右相亲自去了,也闯不过一层。” “帝君那呢?” “有公公看着呢,即使是沐浴和就寝,身旁也绝对跟着人。” “好。”林作北脸上终于有了满意的意思,道,“有些年轻人啊,心思还是太过单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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