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一堵厚厚的城墙把北京城围得严密,只剩下一个朱红色的大门供行人通往。守门的将领认真盘查来往的商人、旅人、路人,确定不是犯罪分子,才一一放行。 昔月走了半年多的路,历经艰苦千里迢迢从江南走到北京,身上的钱财仅仅剩下手中握住的一两银子,这半年来也算看遍世间人情冷暖,心中的滋味心酸难言,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眸子欣慰地就是望着眼前的城墙,高大得仿佛是天际的围墙上,一排排身穿战铠的将领士兵,尽职地盯住四面八方的来人。 她终于来到北京城了。 朱红色的巨大城门下,一排长长的队伍,穿着颜色各异的小老百姓有秩序地排队进城,昔月笑眯眯地也加入了其中。如今正是二月,北京的天气还有些冷,她一身蓝色的男装锦袍,脸上沾满了灰尘。个子娇小,背上着一个蓝色的包袱,长途跋涉累得弯下了腰,腰间还系上一根粗布黑腰带,腿上一双样式普通的黑色靴子,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毫不显眼。 手心微出汗,有些冷,摸摸额头上的汗水,心里发着热气,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城内,没注意到周围几个小痞子流氓地盯着她的大包袱,目露贪婪之色。 前面排队一位赶着进城的老大爷突然兴奋地嚷道:“谢谢小兄弟,谢谢了。”他满面笑容,捋捋发白的长胡子往前迈了一大步,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绕过他,倒退了两步,两人互换了位置。 昔月正巧排在小男孩身后,能清楚地看到男孩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灰色麻布衫,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背后的大补丁,密密麻麻。他突然转过头来,脏兮兮的小圆脸,有几分稚嫩,友善地露出洁白的小虎牙看了昔月一眼,熟络地说道:“哥哥,你好。我叫饭团,你长得真好看。” 昔月一愣,见这小子如此有眼力见,怎么也不能失了长辈的样子,慈爱地摸摸他油腻的头发,半点也不嫌弃:“你笑得也好看。” 饭团一愣,眸子的有一丝道不明的情绪,憨笑地挠挠头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队伍在向前挪,他还停在原地。 昔月着急着进京,手指轻轻戳戳他的肩膀,饭团抬起头,仿佛突然惊醒,朝昔月歉意地笑笑,忙向前走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饭团再次转过头来,又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至亲:“好看的哥哥是第一次上京城吧,我从小住在京城里头,对这里可熟悉了,无论什么事儿,问我饭团就对了。” 昔月望了眼还很长很长的队伍,心急地点点头,算是搭理了他。 饭团又问:“看哥哥的这身打扮,难道哥哥是来寻亲的吗?” 昔月眸子一顿,茫然地又点点头,寻未来相公,也是寻亲吧。 饭团接着问:“北京城在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可多了,不知哥哥是找那户人家的?哥哥初来乍到,可能不知道,北京城的亲人可不是那么好寻的,若是王公大臣特别高贵,府邸盖得老高了,咱们小老百姓都是见不到的。一般的富贵人家都有自己的圈子,也是我们踏足不了的,就算是寻常的商贾之家没有熟人带路连商贾老爷的面都见不到。” 昔月冷冷地看了一眼饭团的后脑勺,她虽然离京多年,不过也知道达官贵人也是要吃饭逛街撒泼打滚的,不然让他们一辈子就在自己的圈子守着自己的钱,他们也受不了。这小子净是胡说八道,眼尖瞧见他手里握着拳头,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眉头皱了一下,她心地善良,不同一个孩子一般计较。 饭团嘿嘿地笑了几声,转过头露出腼腆的笑:“北京城上有皇亲贵胄;中又王公大臣;下有官民小吏,不知哥哥的亲戚是何人呢?” 昔月寒着脸道:“平民百姓罢了。”她还没说要寻求呢,这小孩眼尖可真尖,脸色变得也不太好。 “哦,哦。”这破小孩就哦个两声,尾音拉得老长,仿佛是轻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昔月心里对他的演技评论,年纪太小,骗人的技术不到家,难成大器。 饭团漫步地走着,知道昔月对他有戒备,自己跟昔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冷着脸爱理不理,饭团不恼也不急。他混迹京城混吃混喝的大本事,可不是搭讪,好戏还在后头,他神态越发轻松自若,让昔月放松了不少警惕。 才走了一阵子,饭团该就从京城的达官贵人唠叨到他七姑婆的小猫儿喜欢邻居八大爷的小猫儿,小脸儿红扑扑地,笑容天真无害,让人觉得他就是个可爱的孩子。若不是昔月从江南到北京一路上对于这种偷鸡摸狗的宵小之事有自己的心得体会,定是要被他骗了去。 饭团越说越起劲,呼吸渐渐地越显急促,半捂着胸口,眼神焦虑地频频看向昔月,见昔月头也不低,自顾地走着,漆黑的瞳孔中有诉不尽的希望,有伤感,有哀怜,有愤怒。小小年纪本该是天真无忧的时候,却仿佛尝遍了人间的冷暖心酸。 昔月心头猛地一震,惊讶于这小破孩居然有这般演技,不去当戏精真是埋没了人才。她这半年来奔走于乡野,也在繁华之地停歇过。她见到过无数人拥有这样的眼神,那是穷人的愤怒,是对生命的渴望,却因为自己的身份或者是没有金钱,不得不一次次屈服于命运。他们徘徊挣扎,不肯低头,却无可奈何。 她曾经帮助过人很多,其中大多是善良的小老百姓,也有故意利用人同情骗人的奸诈小贼,最后让她吃了亏。 饭团回头的动作渐渐加快,眼里的失望也渐渐增多,有对昔月的失望,可也不应该对昔月失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他只是希望昔月是不一样的,明亮眸子的火星子仿佛渐渐地开始熄灭,回头的频率又变得慢了许多。 若这小子真是装的,他这门手艺日后好好利用,定然前途无量。 饭团的步履变得慢了些,昔月自认聪明无比的脑子转了几个弯,有些犹豫这小破孩是不是骗她,他毕竟这么小,正左右摇摆不定时,前头步伐放慢的饭团“扑通”地倒地,双手捂住胸口,脏兮兮的小脸痛苦□□,满头大汗,嘴里呢喃着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昔月心一惊,心地善良的她毫不犹豫,抱起饭团,他的骨架子看似还有几两肉,身子却很轻,或许只是穿着宽大的衣服看不出来他骨瘦如柴。她一鼓作气冲到了城门口最前方,哀求守门的士兵将领道:“各位官爷,我弟弟病了,能不能让我先进城找大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守门的将领沉默地看着仿佛排到天际的队伍,皱眉,左右为难。若是开了一次先例,让这兄弟俩过去了,后面的队伍难保不会出乱子;可若是不开先例,这瘦弱的孩子恐怕就延误了看大夫的时间。 昔月着急不已,抱着饭团,跪到将领跟前,她几滴滚热的泪滴落到怀中抱着的饭团的脸庞,他灰蒙蒙的脸被划出几条水线,仿佛突然被惊醒,睁开了迷茫的眼睛,一双眼睛透彻明亮,脏兮兮的脸有些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昔月低头痛苦地看着这小子,心想着若是你个小子真是个大骗子,今日老娘就当做自认倒霉,谁让你的演技比老娘还要好上许多。 排在前头的一个老妇人于心不忍瞧着这两人一人比一人可怜,一个比一个苦,命也太不好了,对两位官差道:“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就让他们先进去吧。” 一人开了口,许多人都大声附和,小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很善良的。 将领不再犹豫,让他们排在第一位。 昔月抱着饭团,躬身低头致谢,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等得就是这个时刻,终于不用排队了。她此番进城进得异常顺利,果然骗子是无敌的,正想好好找个饭馆庆祝一番时,怀抱里瘦弱的小家伙痛苦地叮咛一声,看起来不似作假。怎么着这小破孩虽然不是个好的,怎么也算是帮了她,心一软,顺手抓起路边一个书生打扮的行人打听,医馆在何处。 书生显然也是外地来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指着一个方向正想说话,一个憨厚的声音传来:“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昔月定睛一看,是一个浑身补丁的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五官普通,皮肤有些纽黑,却带着一股子的憨厚。轻轻道谢,额头有丝丝汗水渗落,抱着饭团显得有些吃力,胳膊更是酸痛,只想赶紧把这小破孩放下,但又不能轻易放下。 少年仿佛读懂了昔月的心声,上道地从昔月怀抱接过饭团,紧紧搂在怀里,紧张地撒腿就跑。天上暖洋洋地太阳从乌云里跑出来。昔月伸伸懒腰,拔腿就跟上,这也算是进城遇贵人,心情顿时大好。 少年抱着小破孩如同抱着一卷棉花,抄起了近路,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左拐右弯,左弯右转,在昏暗的小巷里,如同从闹市回归深山的野狼,进入了自己的地盘。 昔月见青天白日自下,周围却越来越昏暗,心里警铃打响,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闪烁,不再逗留,转身欲离去。 “等等。”少年在昏暗的小巷里有几分阴暗,阴测测地叫住昔月。 昔月知道身后那两只都不是好鸟,我方实力单薄,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连个眼神不给她,猛得向前跑。 “啊。”一条绳索不知何时套在昔月脚上,把她倒吊起来,悬浮在半空中。事到如今,昔月知道大喊大叫也没有用,只好怒瞪着那两人。虽然知道眼前两个都不是好鸟,可一番好心竟然反被利用,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们两个。 少年怀中的饭团猛地睁开双眼,从少年怀抱跳落在地,一脸的稚气不减半分,他挠挠头,笑得天真无害:“好看的哥哥,你明明怀疑我骗你,你为何还要救我?” 昔月瞪他,恨不得一口血吐到他脸上,怪我演技没你精湛,大义凛然道:“我一路来京城遇见过不少穷苦人家,有的跟你一样是骗子,有的确实真正需要帮助的老百姓,他们所要的仅仅是半个馒头,或者只需一碗水。怎能因为怀疑二字就断了别人的希望呢!” 饭团一愣,似懂非懂,看不出这哥哥心底着实不错。 少年憨厚的脸挤出一抹讥笑,眸子早已看透了冷暖,只有冰冷:“你倒是善良,今日哥哥就要提醒你,在北京城里讨生活,善良二字最是愚蠢。” 昔月眼眸仿佛能喷出火来,一字一顿道:“你、放、我、下、来。”若是时光还能倒流,她一定弄死这两个混账。 少年戏虐道:“我都让你等了,你偏偏不等,结果进了套,你可不能怪我。” “你……”昔月气得差点吐血,伶牙俐齿的小嘴头难得别堵住,身体在半空中摇晃着,如同荡秋千。嘴角突然咧出一抹邪笑,一只脚荡着绳子,趁少年不备,把头发狠撞向少年,龇牙咧嘴地道:“臭小子,你哥哥让你好看。” 少年反映不算慢,狼狈地半趴在地,双手抱头,堪堪躲过,有些庆幸。 昔月暗恼他躲开了没撞着,再撞他肯定有了防范。 少年退后了几步,见昔月浑身柔若无骨,在空中荡着,如同猴子荡秋千,刚刚又遭了她的暗算,内心恼怒,揪着机会,按住昔月的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条麻绳,联合着饭团给她全身来了个五花大绑。 昔月骂道:“王八蛋,快放开你哥哥。”奈何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浑身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又见少年阴测测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威胁地在她嘴前晃了晃,好汉不吃眼前亏,昔月闭上了嘴,且紧紧抿住,若是眼神能变成利剑杀人,他早就千疮百孔了。 少年一声冷哼,一只手把昔月的大包袱欣喜地提在手上,得意地晃晃手中抢来的战利品,在昔月喷火的眸光下,把摆放在地的大包袱翻个底朝天。可除了每日换洗的衣物就是几件姑娘家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凶神恶煞地盯着昔月,一张憨厚的脸说变得有多凶残就有多凶残。 昔月心肝一跳,瞥过头来,见他一双大手就在自己身上摸索,游离。气一岔,差点没晕倒。 “啊!”昔月大吼,挣扎,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占了便宜,羞愤的。 少年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一双大眼盯着昔月的胸部,一双狼爪子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刚刚似乎摸到一对软软的包子,手上残留着香盈的余温。 昔月连死的心都有了,更恨不得立刻撞死他:“臭流氓,你看什么看,流氓。”胸口的怒火从喉咙迸发,吼得整个小巷都仿佛震了三震。 饭团好奇地盯着两人看,挠挠乱蓬蓬的小脑袋,继续蹲在小角落放风,只是扫向二人的眼神变得更加频繁,满满的精彩表演他可不能再错过。 憨厚少年的脸像煮熟的大虾子,猛地吞了一口吐沫,又深呼吸了一下。左手出手快准狠地直袭向昔月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右手拉着饭团,飞似地逃离。双手双管齐下,动作敏捷犹如千锤百炼,脚底抹油,更是如同神助,少年跑起来连自己都吃惊,他竟然跑得如此快。身后昔月的怒骂声一声声地传入耳,不敢细听,如同插上了翅膀,一遛烟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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