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还在咋咋称奇,十三阿哥已迎面走来,一手捧着一壶酒,一手拿了两个酒杯,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笑得风流:“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昔月拱手笑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能和皇子喝酒,这感觉定不错。 两人席地而坐,在顺天府府尹家门口,直接喝起了美酒。 你倒我喝,我倒你喝。你来我往,喝得开怀。 看门的小厮见是十三阿哥也不敢去赶人,禀报了府尹,府尹皱着眉头,看着大女儿浓心迎面而来,便询问她的意思。她眼里有淡淡的讥讽,只说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十三爷向来随性,也不管他们如何,自个儿回了房。 府尹蹙眉,十三爷看着脾气好,也不是他能惹的,挥挥手,让小厮下去。爱喝酒就喝吧!反正他家门口大。 十三酒到性时,举杯对阳,摇摇晃晃地说起了前尘往事:“你可知我……叫‘拼命十三郎’的……”打了个饱嗝,继续道:“那日在‘醉柳香’,我……为了浓心……打了老十四,他……不敌我,竟然告御状……皇阿玛称我……”未说完,便歪歪斜斜地倒在了门口大红色的石柱旁,又打了一个饱嗝。 昔月小脸微红,趁他酒醉,大胆地捏着他的脸:“果然是皇子难过美人……关。”一杯饮尽,脸色红了几分,拿起酒杯还想倒酒,不料酒壶已是空空如也。 她冲守门的小厮大喊:“十三爷醉了,快扶他去美人那处。” 两个小厮忙过来搀扶十三爷,匆忙地扛着进入府邸。 昔月站直了身体,也没人管她,呆呆地望着高大的府门,一座高高的城墙,也不知道困住了多少红颜?干净的土地有多少美人滴落了红颜血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昔月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捉住,天边的彩霞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在天的尽头。她歪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如个可爱的孩子,喃喃地道:“真是奇怪了,刚还在面前啊!怎么捉不住?” 酒杯在手,她高举,仿佛要敬酒,凉风拂过她的脸颊,突然清醒了几分,发现眼前十步之内站着一个清秀的女子。 绘雪搀扶着她:“小姐,你醉了。” 昔月想起刚刚的醉猫,那才是醉,摇头晃闹道:“没有,我没醉。” 绘雪是不信一个醉鬼的话,温声柔语地哄着她:“好好好,你没醉。” 昔月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了,自离家以来,她就没听过这么温柔的话语。头埋在她脖间,贪恋她的温柔,喃喃地透露出思念:“娘亲。” 绘雪没有温度的眸子闪过一抹异色,轻轻揽着她,抚摸她的秀发,如同清风拂过一般,昔月舒服地闭上眼睛,打了个饱嗝:“我小时顽皮,被人捉了去,一个好看的哥哥救了我,他的一双眼睛如同天空最明亮的那两颗星星,他的声音就像夜间田野最好听的奏曲家。我家搬去了江南,我怕我日后见到他,北京话说得不好,被嫌弃。便日日找人练习北京话,我对我爹说了,他打了我一顿,不许我练,更不许我出门,我夜深就偷偷地起来自个儿练。有时对着田埂练,有时对着大山练,有时对着江水练,日复一日……” “我从江南来到北京,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脚麻了,鞋子磨破了;钱没了,却还是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很多人骗了我,我吃了很多苦头,我也骗了很多人,让他们吃了很多苦头……” 绘雪耳边突然又传来昔月的朗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她静静地听着,如同坐在池中小舟,时而采荷,时而摇晃。 昔月紧紧抱着绘雪,闭着眼,轻轻呢喃,如同一个年幼的小女孩说着梦话。 其实她很清醒,也很不清醒,当她躺在自己的柔软大床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太阳的轮廓从天边照亮了大地。 画柳又掀开她的一个被角,昔月怒瞪她,翻身不理会。画柳使出来浑身解数都没把昔月折腾出被窝,懊恼地垂着脑袋,盯着梳洗的用具出神,若是她能冒充陈昔月,她就能进宫做秀女,能一飞冲天,从此扬眉吐气了。 绘雪推门而进,皱眉:“怎么还没叫小姐起床?” 画柳思绪被打扰,不满地看了一眼榻上,昔月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响起了均匀的呼声,恨恨地道:“她不起来,我有什么办法,她又不是真的……” 绘雪怒瞪:“你想胡说什么?”她作为姐姐无比清楚自己的妹妹定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我又没说错,她出身还不如我们,为……” “啪。” 响亮的耳光惊醒了昔月,她朦胧地睁开眼,从被窝探出头来,只见一个娇影夺门而出,门在门框处又开又合。她想从绘雪眼里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让她失望了,什么都没有,平静的眸子如同一口枯,只透露出一丝的哀伤。 绘雪替昔月洗漱好,带她去见了陈管事。 陈管事和几个黑衣大汉恭敬地站着一旁,昔月坐在主位,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眸光转动,停留在陈管事悲拗的脸上:“陈管事要告辞了。” 陈管事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跌坐在地上,两行清泪徐徐落下:“大小姐,自从忠义两难全,我知道……此次一别恐难以相见,此番我离去定会视为不忠;可我家里年迈的老娘年纪大了,又卧病在床……请大小姐准许我先回乡,我一定拜佛请佛祖保佑大小姐事事平安,事事如意。” 昔月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低头继续喝茶。陈管事求佛是必须,不过是保佑她早些死吧! 陈管事给几个大汉使眼色,几个大汉双膝跪地磕头,高呼:“请大小姐开恩。” 昔月微笑道:“你们也要走?” 几个大汉皆低头,陈管事想开口。昔月挥手,淡淡地道:“那就都走吧!”反正都不是她的人,留下来也是堵心。 陈管事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不顾身旁有人,尾指尖掏掏耳朵,见耳朵没被塞住,那肯定是没有听错,跪地大拜,高呼:“多谢大小姐。我……” 昔月挥手,陈管事不再多言表忠心,忙带着几个手下回去收拾行礼,今日就回老家。 “你也要走吗?”昔月低眉,看不清她的情绪。杯中的看似茶盏虽被喝了几口,却是一滴也不少。 绘雪跪在昔月跟前:“奴婢愿意终身服侍小姐,直到小姐不要奴婢为止。” 昔月点头,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谢谢你昨日送我回家。” “奴婢不敢居功,都是奴婢的分内事。” “起来吧。” 绘雪站起,在昔月一旁贴身服侍。 昔月浅浅地抿了一口茶,这回总算是舒心地喝了一口:“这事你怎么看?” “我自幼住在陈府,从不曾听说,陈管事家的病老母。” 昔月嘲讽:“他不放我入眼,自然犯不着费心思掩盖什么。” “奴婢有一计。” 昔月看了她一眼:“什么计策?” 绘雪把头低下,附在昔月耳旁轻轻说着什么。 几案上的花瓶两朵牡丹绽放,旁边两人耳鬓相贴,两颗各怀心思的玲珑心,越走越近。 见完陈管事那堵心的王八蛋,昔月真是累极了。如今还有学着梳发髻,那是更累了。昔月对镜贴拿起翠花簪,在刚梳好的云髻,轻轻比划一下。 绘雪立在一旁轻轻摇头,昔月只好放下翠花簪,又拿起了精致的雪梅花簪。绘雪露出笑脸,点点头。昔月满意地插到自己的云鬓,对着镜子照照,满意地笑,镜子美人也露出了笑脸。 绘雪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是恭敬地站到一旁。 昔月望向镜子清秀的她,笑道:“有话就说吧。” 绘雪也望向镜子的美人,挑了一双珍珠耳环,替昔月带上:“我虽没进过宫,也知道宫里那一堵厚厚高高的朱瓦红墙,自古困住了很多红颜,留了很多血泪。宫里头的主子哪个不是从血堆爬出来的,聪明绝顶往往比不上心狠手辣重要,若是能置身事外,最好不过。选上不见得是好事,选上了不见得是坏事。跟着宫里的皇上虽然锦衣玉食,可他年过半百又能享多久福,而且伴君如伴虎。不比能嫁个小官做个正头娘子强。” 镜子清秀的美人,清明的眸光,熠熠生辉。 昔月灿然一笑,转身握住她的手,真诚地道谢,偌大的北京城,也只有她才会对自己说这一番话了。她如何不知这些,只是她只想追寻着他的脚步,来到他曾停留过的地方,与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小手摸摸揣着的鱼儿玉佩,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小嘴儿愉悦地哼起江南小曲儿。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三狗子,你怎么来了?”画柳蹙眉轻斥。昔月听闻声音,美丽的眸子望向窗外,三狗子笑得憨厚,脸颊通红,憨厚地笑,刚跑得有些气喘。 “我来看阿昔。”三狗子摸摸后脑勺,一双手在画柳面前有些无措。 画柳皱眉,嫌弃地道:“你以后不要直呼大小姐的闺名,她如今可是和你们不一样。” 三狗子嘴巴一开一合,如同蚊呐地说着什么,屋子里的人都听不见,却见画柳下了逐客令。三狗子黯淡的目光转开,萧索的身影渐行渐远。 绘雪皱眉:“小姐,我去把三狗子找来。” 昔月拿起一根银簪,在云鬓上比划了一下,语气平常:“不必了,我们继续。” 绘雪跪在地上:“请小姐恕罪。” 昔月仿佛不知道她跪着:“你何罪之有,我又不是陈昔月,横竖不是你们的主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小姐好了,我们才能好,若是小姐不好,我们就得死。我们回不去老家,待在北京无亲无故,早晚都活不成,奴婢一定让画柳明白,您就是她的主子,请小姐给奴婢一些时间,给奴婢和小姐一条活路。” 昔月放下了手中的银簪,又拿起了刚刚试过的翠花簪,神色低敛,看不清喜怒。可她的意思很明确,你们这样的奴婢我用不起,脾气太大了,我喜欢找贴心的。正如这翠花簪子,不是不合适我,只是我们的眼光不一样。 绘雪仿佛也没看到她拿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说着:“寒寒冬日,雪曼天,执笔绘画雪翩翩。莺莺春景,柳绕枝,柳树当把人缠绕。我与画柳是一对亲姐妹。” 昔月想把翠花簪插入云鬓的手一顿,轻轻把簪子又放回去,愣愣地看着她,两个五官完全不像的人,居然是亲姐妹。 “我爹是个穷秀才,家中若不是祖上经商有点积蓄,早就饿死了。家境虽不富裕,也可以过着不挨肚子的日子。只是我娘无缘与我们,早早离世。一日阿爹外出带回来一个新的娘亲,她大腹便便,即将临产,生得极美,如同春天开满原野不知名的小花儿,手又灵巧,会做好看的衣裳。两个月后,我多了一个妹妹,一家四口,我也算是个有娘的孩子。” 昔月头一回从镜子看到绘雪笑得天真烂漫,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双明亮的眸子下是深深的憧憬,可憧憬下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阿爹一个老友让他去做生意,他是个读书人本就不懂这些,可他还是去了,他说要给娘买好看的珠花,给我买好看的衣裳,给妹妹买好多好吃的。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一个冬日的午夜,在吵杂声中,我被惊醒,只见一群人围着穿着单衣的娘,她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冰冷的爹在哭得悲痛。我冲过去,喊爹,他却没有像平日我叫他起床那般,把我抱起,细声地哄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爹了。” 绘雪抬起头,眸子有倔强,有不甘,有哀伤,还有昔月看不懂的情:“我们一家人的田地都被叔叔霸占,我们孤儿寡母被赶出家门,只能委身破庙,与乞丐为伍。冬日又冷,我每每想起爹,总是浑身发冷,几日后就病了,高烧不退。等我醒来时怎么都找不见娘,妹妹蜷伏守着我身旁,哭着说娘被人带走了。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着她,一日我上街找吃的给妹妹,发现了娘亲……” 她的睫毛湿润了,嗓音变了,拿帕子掩着嘴,低下头,不让昔月看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她赤身裸体,浑身青肿地被胡乱堆在箩筐里……” 她不知她的泪水已将光滑的地面淋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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