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一片萧瑟。 廊前,幽香浮动,疏影横斜,身披雪白狐裘的清丽女子伫立树下仰望枝头,长发如墨,风中飞舞,纤白手指轻轻托起一朵冰肌玉骨的俏红寒梅,目光清幽淡然,唇角一抹清浅微笑。 蓝衣女子穿廊而来,立在她身后恭敬回禀:“姑娘,宫主请您过去。” 她缓缓回眸,望向身后建在考盘山腰的巍峨宫殿,杏目里隐约波光粼粼,轻轻启唇:“知道了。”顿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支寒梅:“阿芷,这支梅花最是姿态高洁,师姐一定喜欢,折下奉养在白玉瓶里,同我一起过去。” 阿芷也抬头看了一眼寒梅,眉目间竟与阿蓠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三分温婉,多了三分冷硬,点头应下:“是。” 宫殿内古朴庄重,并无任何奢华物品,书案上紫铜香炉里檀香袅袅,衬着端坐书案后一袭纯白衣裙的清瘦女子愈发飘渺出尘,清心宁静,她容貌清淡,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像似再大的风浪也掀不起一丝觳纹,正是考盘宫新任宫主焦影。 书案下方的方椅上坐着一个一袭白衣容貌俊美的男子,额间一枚铜钱大小的红梅胎记,一双惑人精明隐含笑意的狐狸眼,始终微微上扬光泽艳红的单薄嘴唇,整个人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魅惑,不同于墨封的冷峻魅惑,而是一种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无限沉沦的温柔魅惑,正是大名鼎鼎的栖迟山庄庄主千面狐狸令狐玄。 见她自宫殿外缓步走进来,令狐玄只是稍稍抬眼瞟了一下,便继续捧着茶盏,优闲品茶。 焦影疾步步下台阶拉住她的手,古井无波的双眼浮起无限忧色:“回宫都快三个月了,你的气色始终不见好,让你注意修养,怎么就是不听话。”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焦影的手,清浅一笑:“师姐,我没事。”回头看了一眼阿芷:“把梅花放到书案上吧。” 然后反手拉住焦影的手走向书案,凝注姿态傲然的红梅,笑问:“师姐,喜欢吗?” 焦影俯身靠近红梅,轻轻嗅了嗅,眼中泛出一抹清甜笑意,连带着清淡面容都拢上一抹嫣然之色,唇角微勾:“喜欢,很喜欢。”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姐笑,心中感触颇多,只想让师姐多笑笑,便寻了一些赞美梅花的诗句同师姐探讨,姐妹二人说着笑着,交谈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身后悠闲品茶的令狐玄像似终于受不了了,极重地放下茶盏,狠狠叹了口气:“遇到这样没心没肺的小师妹,费多少心思都是浪费!” 她诧异地回头瞟了一眼令狐玄,自回宫以来,这位师兄不是一直漠视她的存在吗?如今又是为哪般? 焦影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叹了口气:“师兄妹之间有什么隔夜仇,自回宫以来,你们便开始冷战,有什么误会及时解开不好吗?” 令狐玄瞬间闪到她们面前,开始喋喋不休抱怨起来:“师姐你评评理,我只是想要一颗忘忧丹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什么都不肯给我,还拿一堆大道理来搪塞我,我和她可是同门师兄妹啊,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不但不给面子,连帮衬都不帮衬,任那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家伙欺负我,她就冷眼瞧着,这是什么小师妹啊?还有那个残忍冷血不是人的家伙也气我,师姐你说,哪个跟她没关系,她帮外不帮亲啊,我能不生气吗?” 她垂着眼眸不说话,焦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令狐玄:“师弟,你的性子我了解,一定是你行事过于跳脱了,小师妹是想故意磨一磨你的性子,你可别曲解了她的好意。” 令狐玄一副想哭的模样大跳大叫:“师姐,你也向着她,你看看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明明是我委屈好不好?师姐你不罚她,我不干,今天你不替我出气,我就不走了。”然后便愤愤不平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副抗争到底的倔强模样。 焦影无可奈何地叹气,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的小师妹,更重地叹了声气。 她心中也是无奈,想不到这个师兄竟然如此记仇,今天若是不认错,此事算是结不了了。想了想,回身看了一眼阿芷,做了一个口型,阿芷会意,转身出去了,不消多时,手中握着一把戒尺走了进来。 她接过戒尺,恭恭敬敬平托到令狐玄面前,一副认真悔过的姿态道:“师妹知错了,请师兄惩戒。” 令狐玄似乎想不到她会认错,瞬间有些发蒙,怔怔看着她,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焦影默默看着,忍不住低低笑了笑。 令狐玄面上隐约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问:“那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不会把忘忧丹给我?” 她直起身子,目注他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不会。” 令狐玄愣了一下,又瞬间大跳起来:“师姐,你看她这是诚心认错的态度吗?我今天非惩戒她一番方可消心头之恨!”言罢,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戒尺,抓起她的手啪的一下打了上去。 戒尺结结实实落在掌心的一刹那,令狐玄顿时就愣住了,眼看着嫩白的手掌极速红肿起来,脸色渐渐开始发白,急忙丢开戒尺,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给她擦药,口里还不住埋怨:“你怎么不知道躲呀!” 焦影疾步走了过来,看了看她红肿的手掌,秀眉紧蹙,一巴掌拍在令狐玄脑门上:“跳脱的性子就不能收敛一些吗?对小师妹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是不是也该让师姐惩戒惩戒你了?” 她慢慢抽回红肿的手掌,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斜眄着垂头丧气的令狐玄:“师兄可消气了?” 令狐玄愤愤瞪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去了。 焦影怒嗔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费心费力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昆仑暖玉床从栖迟山庄运到考盘宫,不就是为了帮小师妹调理身体吗?如今又何必非做出一副有仇不报非君子的模样故意让小师妹为难,你累不累啊?” 这回轮到她愣住了,原来令狐玄消失的这一个月是为了亲自押送昆仑暖玉床。昆仑暖玉床是用昆仑山开采的极品暖玉雕琢而成,世间只此一件,独属于栖迟山庄令狐家。昆仑暖玉床是修炼内功调理内伤恢复功力的最佳器具,让无数江湖人垂涎觊觎,这也是令狐家独一无二的无上至宝,从不外借。如今,令狐玄不但破例外借,还亲力亲为千里押送,实在是超乎想象,更加令人感动。 令狐玄顿时有些讪讪的,抬头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不用感动,我是为了考盘宫,为了师父,不是为了你。”然后便起身拂了拂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摇了摇头,对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令狐玄都是无可奈何。 令狐玄的身影消失了,焦影拉起她的手走向室外,站在廊下,外面天色阴沉,偶有雪花飘落,侍女抱来狐裘披在焦影身上,焦影拢了拢狐裘,幽幽道:“我已将选拔继任者之事提上日程。” 她面色焦灼:“师姐,断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师父涅槃不过两月,新旧交接还有诸多不顺,大局平稳至少需要半年,此时断断不是选拔继任者的最佳时机,相反,还会引起诸多动荡,不利局势平稳,师姐,还是缓一缓吧。” 焦影目光转向她,满是忧愁怜惜:“可是,我不忍你再这等自苦,明明思念,却不得相见相守。自你回宫以来,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整日陷在繁琐忙碌的宫务里转移心绪。此次归来,你本就伤损严重,如此不加保养,久而久之,身体耗损过度,想再调养就不易了,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雪花融化消失,唇角含笑,略带苦涩:“师姐,当务之急是守护考盘宫的稳定,不能让历代先人耗尽心血生命守护的大好河山毁于一旦,否则,百年后,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师父。师姐,你放心,我有分寸。” 焦影望着萧瑟冬景幽幽叹气:“心心,有些时候,我真的希望你自私一些。” 她清甜浅笑:“我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内有师父师姐师兄疼惜,在外有……”忍不住低头羞涩一笑:“有他疼惜。我得到的太多,自当有所付出。” 焦影侧头看她,面上浮出戏谑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嫣红面颊:“这般小女儿姿态,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师姐我还真是好奇,那位大名鼎鼎的轩辕一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我们考盘宫的宝贝,最冷情的小师妹沦陷得如此彻底。” 她咬唇羞赧地嗔了一眼焦影,羞愤地努了努小嘴:“师姐若是再取笑我,我就走了,再不理你了。” 焦影急忙拉住作势要走的她,忍着笑哄道:“好了,师姐不逗你了。”然后严肃起来,说道:“昆仑暖玉床已放在考盘洞,明日,你便开始闭关吧,七七四十九天后,你的身子必会完全恢复。” 她低头沉吟了一下:“还是七天吧,我有太多事情放不下。” 焦影蹙眉:“心心,你怎么不听话呢?” 她轻柔浅笑:“师姐,放心好了,先闭关七天恢复一下|体力,待一切平稳了,你让我闭关九九八十一天都行。” 焦影嗔笑,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戳了戳她眉心:“你呀,待一切平稳了,你早就心急火燎地寻心上人去了,还会留在这里听我唠叨吗?不过,你看到他呀,一定什么病都好了,什么吃药啊闭关啊统统都不需要了。” 她又羞红了面颊,娇嗔一眼:“师姐,我真的走了啊。”惹得焦影咯咯笑个不停。她又突然想到什么,急忙自衣袖中取出两个银镯,银镯外观极为古朴,无任何修饰,每一个银镯都镶嵌有一颗宝石,只是颜色不同,一颗红色,一颗蓝色,她把镶嵌蓝色宝石的那枚戴在焦影手腕上,把镶嵌红色宝石的那枚戴在自己手腕上。 焦影抬起手腕细细看了看:“上古子母银镯。” 她点了点头:“是。若是发生了危及性命的大事,我就会有所感应,师姐答应我,一定要时刻佩戴,否则,我无法安心闭关。” 焦影目光深沉地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又细细打量了一下银镯:“我的是子镯,你的母镯,可惜,你能感应到我,我却感应不到你。” 她安慰似的浅笑:“师姐放心好了,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雪花飞舞,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纯白,焦影温柔地抚过她额角乱发,笑着点头:“是啊,我们都会好好的。” ———————————————————————————————— 书案上烛火闪烁,身畔炭火旺盛,她把写好的纸条卷好,放入小竹筒,下意识低唤:“阿蓠……”话将出口,心中一痛,想改口再唤时,阿芷已经飘到眼前,问道:“姑娘何事?” 她敛了心绪,把小竹筒递给阿芷:“送出去吧。” 阿芷接过小竹筒,正欲转身,她突然叫住:“阿芷。” 阿芷急忙站定:“姑娘还有何事?”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问:“你怪我吗?” 阿芷吃了一惊,躬身回道:“姐姐的事情不怪姑娘,要怪只怪姐姐糊涂,可是姑娘从未怪过姐姐,更是提拔赏识阿芷,待阿芷如亲人,阿芷感激姑娘的知遇之恩,更敬佩姑娘的心胸和风骨,只望姑娘能够少思少虑,保重身体。” 她心中感动,却只是淡淡说道:“去吧。” 阿芷应了一声:“是。”飘身出去了。 她望着燃烧旺盛的炭火,还是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身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连这等寒气都抵挡不了,也的确该闭关恢复一下了。 检查过阿蓠的房间,也查看过她所有的物品,更是询问过所有接触过她的人,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而阿蓠寻找她只用了五天时间,快马加鞭,毫无耽搁,不可能与任何外人有瓜葛,阿蓠刺杀她的谜团,恐怕永远都不会解开了。 记得那日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沉沉,轻轻叹了口气,恍若,一切本已命中注定,是逃也逃不过的劫。 一转眼,师父涅槃已有两个半月,离去那刻,师父前所未有绽开了一抹清爽浅笑,如久旱春草迎来了春雨一般,充满慰藉,充满希望,清澈、静谧。 所以,下跪一百二十七名弟子,无一人哭泣,全部如师父所愿,含笑相送,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刻,师父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师父,该归去了,回到那个师父心心念念的地方,见那个师父心心念念的人。 之后,她极其忙碌,最忙的时候连续半个月不曾踏出宫门半步,待宫务告一段落,回到自己的宅院时,第一件事便是让阿芷把近来收到的飞鸽传书拿来,看着她疲惫不已的样子,阿芷虽然一脸不愿,还是不敢违命,只好把一堆小竹筒捧到她面前。 她一个一个打开细读,身体再疲惫不堪,只要看到那些熟悉的沁满无尽思念的字迹,顿时便神清气爽起来。 里面会提到一些近来江湖上发生的大事,比如观火阁着手清理江湖败类门派的事情,比如最近破的匪夷所思的奇案要案。大多时候都是一些细碎小事,比如最近观火阁厨子做的竹笋很好吃,可是南宫子珩总是跟他抢吃;比如江南某家酒楼做的梅花糕很好吃,可是南宫珞路总是夜里饿了偷吃;又或者近来喝女儿红总觉得味道极淡,怀疑是南宫子珩偷偷兑了水,如果确信是他捣鬼便要绝交云云…… 让她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可是笑着笑着,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因为字里行间全都是铺天盖地的思念,有时如海浪般来势汹汹,有时如春雨般丝丝渗透,冲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思绪,让她强行压抑心底的思念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无法排解,无处宣泄,折磨得她寝食难安,日渐消瘦。 有时也会不讲理地怪他,怪他如此牵绊她的情绪,更多的时候是心疼他,如此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相思之苦,他不比她少挨半分,并且,漫漫没有尽头。 即便累得倒下就睡,梦里也全是他的影子,或说笑疯闹;或吃醋怄气;抑或缱绻相依,生活中什么样子,梦里便是什么样子,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更甚之,有时,她竟然生出希望永远沉浸在梦境里这等不争气的痴念,然后,便被另一个冷静自持的自己狠狠训斥了。 偶尔,也会梦到那个让她头疼不已的墨封,梦里,他也依旧让她头疼不已,不曾改变半分。 灼灼烛光里,她抬手狠狠按了按额角,不行,想到墨封就会头疼。近来观火阁和玄华堂在分别清理江湖嚣张势力,搞出不小动静,不过果真都很有分寸,并未引起太大动荡。 考盘宫向来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江湖之事,但是不参与,不代表可以任人宰割,此次她被各大江湖门派当成软肋棋子追杀堵截,到底惹得整个考盘宫大为不快。虽然考盘宫先人规定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涉入江湖之事,但是令狐玄的栖迟山庄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本就在江湖之中,因此,由令狐玄出手,最是合情合理,所以,令狐玄在这次清理事件中慢慢从推波助澜走向大展身手,江湖上,又多了一个风云人物。 窗外风声渐急,她拢着狐裘推门而出,立在廊下,望月色里风卷残雪,如烟如雾,心中一片缱绻纠缠,不知观火阁是否也有这般景象,不知他是否也会这般遥望一轮冷月,默默遥寄无限思念。 抬手拔下头上玉簪,拿到眼前痴痴凝视,玉簪纤长凝白,质地温润细腻,顶端相依两朵濯濯莲花,极为古朴简约,却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支簪子是师父涅槃前交给她的,犹记当时师父看她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极深沉的悲悯怜惜,师父说这支簪子上凝聚着她极深的执念,不想命中注定的缘和劫,躲也躲不掉,只愿上天可以眷顾她,少生磨难。 那时,她想起自己、轩辕一扬、墨封三人之间莫名的联系和纠葛,希望师父指点迷津,然而师父只是淡淡说了四个字:“天意难违。”便闭上了双眼,入定而去。 她默默望着躺在锦盒里似曾相识的玉簪,颤抖地伸出手触上去,手指落在玉簪上的一瞬,眼前光影陆离,像似电光火石间穿越了漫长悠远的时间长河,来到了轮回中的一个小小节点。 俊逸绝伦的白衣男子为她轻轻插好玉簪,像似在做一件极其严肃认真的事情,样子明明很可笑,却像似充满了无尽的柔情魅力,他细细端详,勾唇浅笑,满意说出四个字:“相映成辉。” 她按住心口俯身呕出一口鲜血,额头冷汗涔涔,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一扬!” 廊前,寒风呼啸,雪雾盘旋。 她握紧玉簪,眼角潸潸滑下一滴清泪。 若有一个美好结果,又岂会凝聚成一抹消散不去的执念,一扬,前世今生,你我的道路,恐怕都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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