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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在马车里醒来的时候,刚好听到霍一嘉和霍夫人在轻声说话。    应该在下雨。细细雨水滴落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    “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太监。”    “一个什么样的太监?”    “像是东厂的太监,你知道他们走路的姿态都像猫,即使刻意掩饰,也很容易辨别。”    “是你出门买饭的时候?”    “是。”    “是不是你太疑神疑鬼了。”    “不是我太疑心,我路过那里的时候,他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长,我们几乎彼此擦肩而过。”    雨滴砸在马车的车顶上,清脆的爆裂的声音。    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到了要去的地方,还是因为路途中雨太大,马车现在停在了那里。    像是一堆干枯的黄色草垛阴阴地淋着雨,也像是一个在漫天雨水中逐渐塌陷成泥的土砾。    没什么能抵挡雨的寒气。它影响你的感情。    “那也不能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去。他们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你觉得他们会因为这件事会出面吗?”    “谁知道呢。”霍夫人叹了一口气,很快就被湮没了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总要试一试的。”    江渺有点怕别人这样讲话。    低低的,很严肃,要背着她。现在马车四周又下着雨,这种气氛就更加沉闷。像一个逃犯。    她忍不住要想他们在讲些什么。    天怎么还不亮。马车车顶的罅缝在渗透着雨水。    江渺缩在一个毛绒绒的兔毛毯子里,毯子质地很柔软,包裹着她,只露出她的一个小脑袋,隐隐可以看出浅棕色毯子下她优美的身形。    她的瞳仁很清澈。明亮,温柔,像星辉也像雨水,是一种自然得近乎朦胧的美,似醉非醉。    他们见江渺醒来便不说了,霍夫人笑着转过头来,轻声道:“渺渺,你醒了?”    细雨透过车帘的缝隙,打在脸上一阵凉意。    旅途的颠簸之处,便是星夜兼程。    在许多赶路的过程中,印象深刻的貌似都是异乡的黑夜。    江渺微微动了动,声音轻软道:“娘,到了吗?”    霍夫人嗯了一声,转头去拿一个白纱幕离。    在江渺等人辗转到达扬州时,扬州刚好开始下雨。这场旅程是由一场雨开始的。    凉雨扫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    霍夫人并不是江渺的亲娘,江渺也算是个流浪人。她的脑袋不好,一年前的事情她完全忘记了。    这一年她跟着许多人生活,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也足够让她遇到许多三教九流的人。    有人昼伏夜出,工作不明,有人家财万贯宾客不绝,有人穷得响叮当,晚上裹着草席睡在城隍庙。    这些人奇奇怪怪,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拿她当亲生的女儿,她也拿他们当自己的亲人。    此时马车停在了一个荒郊,周围是林立的树木,天色微明。    霍一嘉下了马,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一圈。    不远处的树梢轻轻晃动,一个人隐在树上,繁茂的树木遮挡住了他的身影。    距离有些远了。敌在暗我在明,霍一嘉扫视一眼并未发现异常。    霍一嘉走到马车处嘱咐江渺一些事。他个子很高,身量其实并不彪悍,但他常常雷厉风行,对人如果哪里不满意张口就骂,脸上往往是一副凶悍的神色。    江渺性子有些慢,所以挨过不少凶,她有点怕霍一嘉。    霍一嘉走到她面前时她正掀着车帘,趴在那一脸蠢萌地看他。江渺看到霍一嘉的眉头又逐渐皱了起来,忙放下了帘子。    霍夫人笑着看他们,温柔地帮江渺戴上了幕离。霍一嘉已经在帘外教训开了,“到地方之前你可千万别把幕离掀开,听到没有?”    “听到了。”江渺一边戴着幕离,一边软软应了一声。    霍夫人一边为她整理幕离一边嘱咐道:“等下你去找的人可能不好相处,你要多忍耐着些,他们面硬心软,会收留你的。如果他们实在不留你,你来城外的那个客栈找我们,我们等你三天,南亭客栈二楼天字三号房,记得了吗?”    南亭客栈二楼天字三号房。江渺在心中默念一遍,然后点点头说道:“记得了。”    霍夫人隔着白纱看着江渺,江渺的美在水烟,像是纯净不含杂质的宝石,如果有颜色,那就是临近落日的朦胧,恍惚失真的缱绻,夹杂着阴影的红颜。    霍夫人捏了捏她的手,“接下来我们就不能陪着你了,你自己要一切小心。记住了,如果他们不收留你,你一定要回来找我们,不要乱跑。”    江渺握着霍夫人的手,“我知道了,娘,你和爹也要保重。”    一年来江渺都在重复告别,她在每个人身边待的时间都不过半个月一个月,这么一去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霍夫人眼眶有些红,“好孩子,珍重。”    江渺下了马车,她想掀开幕离再仔细看一眼霍一嘉,霍一嘉抬手就把她的手拍了下去,“你娘告诉你的话都记住没有?”    “都记住了。”江渺接连点了几下头,然后向他们挥了挥手,往城内走去。    江渺走到城内时雨已经停了,她看到一只灰色的鸟展翅飞翔到北端,街上人声鼎沸。    她新奇地看着扬州城的好景色,但也没忘记办正事,她拉住了一个路人问道:“请问你知道丽春院在哪里吗?”    那个年轻人愣了愣,看着眼前头戴幕离、身形窈窕的姑娘,手往街道那边一指,“那......那边。”    等她到了丽春院门口,才发现自己好像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门口的姑娘们挥舞着手绢,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她又后退了两步,看了看门口悬着的那块匾。    ——丽春院。的确没错。    这......是间妓院对吧,没错吧,是个妓院啊!    一个姑娘看着在门前徘徊许久的江渺,在空闲下来的间隙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江渺站在门口说道:“那个,我来找两个人,你们这有没有一个老头姓吴呀?”    “姓吴?”那姑娘想了想,推推身旁的人,“嗳,我们这有老头姓吴吗?”    另一个姑娘问江渺,“你是说客人还是别的人?”    江渺忙摆摆手,“不是客人。”    那姑娘想了一会儿,“应该没有吧。”    另一个姑娘也说:“确实没有,老头是有,姓吴的没有。你搁别处问问去吧。”    “你要找老头?”江渺正要转身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粗砾的声带像是砂纸的摩擦,久置的器具往下掉着锈。    一个驼背老人拿着抹布走出来,老人头发灰白,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等老人走近,江渺才发现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走路时双腿叉开,像是一只干瘪的老鼠。    “您知道姓吴的老头在哪吗?”    老人乜斜着浑浊的眼睛瞅她一眼,说道:“跟我来吧。”    老人抬腿就往门外走,江渺一路紧紧跟着她,没想到老人竟带她来到了一个破落巷子里。    “老婆婆,这是......”她不解地望了望,巷子尽头明显什么都没有。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一把按到了墙上,老人看起来脚步虚浮,没想到力气极大,江渺被她一下甩在了墙上,只觉后背一阵疼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让你来的?”江渺痛得几乎睁不开眼,她的幕离也被甩掉在了地上,驼背老人注视她良久,“你叫什么名字?”    “江渺。”江渺喘着气答道,老人松开了手,冷笑一声,“江渺?”    江渺后背被擦破了皮,她只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驼背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给我赶紧滚,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也别告诉任何人你要在丽春院找姓吴的老头,知道了吗?”    见她没有回答,驼背老人猛地又是一脚踢到了江渺腿上,她掐住了江渺的喉咙,恶狠狠在她耳边说道:“听到没有?”    江渺点头小声道:“听到了。”    驼背老人哼地一声松开了手,走出了巷子。    .    一片黑暗中,锁链一层层被打开。东厂的掌刑千户周怀让与身后的十名小太监走到了牢狱的最深处。    脚步站定,周怀让使了个眼色,众小太监将手中捧的东西放下,珍馐美酒齐齐摆开。    众人都望向那间牢房,周怀让开口道:“程公子,您醒着吗?”    一阵哗啦的镣铐声,牢狱里灯火幽暗,些微暗光打在程愉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闲闲地答道:“醒着呢,什么事?”    小太监们偷偷互相望了一眼,这声音低沉清亮,听着像个少年人,而且语气也很和善,不像是个什么不好伺候的人。    周怀让却撩下袍子跪了下去,“有一事望程爷帮忙。宫中传下了旨意,奴才们不得不办好,万不得已才来找程公子,是当年李家的事。”    小太监们没想到主子居然会行此大礼,也不敢站着,忙都扑到了地上。    短暂的沉默,程愉转了转手腕,幽深的牢中锁链轻动。他笑了一下,火光细碎地映在他的眼睛里,“你们开什么条件呢?”    周怀让没有起身,跪在地上说,“富贵权势,美酒佳人自然任您挑选。”    程愉笑道:“那你先让人给我倒杯酒。”    周怀让看向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急忙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跑过去,小太监走近把酒盏递给他,他并没有接。小太监举着酒盏呆站在牢门口,汗如雨下。    “让人喂我。”程愉慢慢走到了门口,他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小太监回头紧张地看了看周怀让,周怀让轻轻朝他点点头,小太监转头靠得近了些,他一靠近,还没有反应过来,左眼珠就猛地被挖了下来。    小太监凄厉地尖叫一声,拿着酒盏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浑身瘫软颤抖要往地上跌。    程愉的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拉着小太监的手臂,猛地把他扯在门上,小太监动弹不得,双腿扭动着,不停地尖叫哀嚎,他拼命想往外跑,却被程愉分毫不动按在那里。    “啧,别跑啦。”程愉安抚似的拿满是鲜血的手按着小太监垂下的手,把血肉模糊的眼珠放在了小太监自己的手心里,他的语气依然平静温和,“没见过自己的眼珠吧,送你拿着玩。”    另外九名小太监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口气都不敢出,幽微的光照在程愉脸上,他面容清隽俊秀,声音也温和雅致,他抬眼看了看周怀让,周怀让都打了个冷颤。    “富贵权势,美酒佳人有什么意思呢?”他时常像是带着笑意,声音清亮,语调还总是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年轻意气,“我只要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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