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口身子不适回到官邸的姜氏一下马车,便让人急急招来护卫队队长林丰,自己在屋里不住的来来回回踱步,惶惶不安。 那些被刻意压制了多年的记忆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七年前,她还不是姜氏,而是叫流萤,没有姓,因为绥族的所有巫女都没有姓。绥族信奉天地,绥族女孩出生时若是拥有预兆即为绥族巫女,放弃生父之姓氏,赐流字为首之名,进入巫女宫。而巫女太多数都有一身高超医术。而流萤正是其中之一。 绥族多出天赋出众医术高明的大夫,一直深受世人敬仰。只是三百多年前的乱世,邪教横行,炼丹兴起。不少人为了追求长生,费尽心思去炼丹。而绥族之人因其天赋,被世人觊觎迫害,族人凋零,不得已举族避世隐居。仿佛一夜之间,绥族人便消失在这世间,再无迹可寻。 这一避便是三百多年。即使后来诸国一统,天下渐渐太平,绥族也没有出世。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流萤大概就会像之前绥族巫女一样,在绥族之地过一辈子。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也只是向往而已。 但是十七岁那年,偷偷跑出了绥族之地的流萤遇见了容琋,从此一切都变了。 丫环走了进来,开口打断了姜氏的回忆:“世子夫人,林护卫到了。” 姜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的坐到上方的椅子,努力压下所有的恐惧,但是青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不安的内心。 一名身着劲装的壮年汉子走了进来,浓眉大眼,沉稳内敛。这正是宁国侯府世子容琋身边追随十几年的护卫长,忠心耿耿,乃是容琋夫妻的共同心腹。此次姜氏来岐州,不放心妻子的容琋便把林丰调派过来保护姜氏。 “属下林丰见过世子夫人。”林丰自然看得出姜氏的慌乱不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问。 姜氏暗暗吸了几口气,然后慢慢道:“林护卫,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林丰一下子没能明白姜氏的话。姜氏也没指望等他的回答,接着又道:“是绥族那边来人,来的是流光。” “绥族?”林丰一下子惊叫出声。 “是绥族。”姜氏点点头,继续道:“来的人是流光,她当年和我一样,也是绥族巫女。可我今天见到她,她身上却有绥族圣巫女才有的族徽。” 林丰没有开口,暗地里看着自己的女主子。 七年前,林丰随主子容琋游历,无意中遇见偷偷偷跑出绥族之地的绥族巫女流萤,这才知道绥族还存在。宁国侯府的世子容琋自出娘胎便带着弱症,无法根治,无论是民间的名医还是宫里的太医都曾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容琋喜爱游历,林丰还记得那次容琋好不容易征得宁国侯夫妇的同意出外游历,出门时还笑言若是有缘遇见传说中医药双绝的绥族巫女,没准就能治好这弱症。没有想到他真的遇见了绥族巫女流萤,真的治好了他身上的弱症。后来流萤为容琋逃离绥族,经过一番波折才结成夫妻,成了京州上流圈子中被人钦羡的恩爱夫妻。 可如今绥族人的出现,这恩爱就蒙上了阴影。有或许这阴影一直都有,但是之前都被无视了。 林丰沉默了一下,道:“事已至此,不知世子夫人有何打算?” “打算?”姜氏的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茫然,作何打算呢? 林丰脸上现出杀意,压低声音道:“杀了她!” 姜氏被林丰的话吓了一跳,那句“不可以”冲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林丰继续道:“世子夫人尽管下令,属下这就带人去查探一番,选准时机下手!” 姜氏没有反驳林丰的话,径自沉思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流光如今已是绥族圣巫女,地位崇高,贸然出手,只怕整个绥族都不会罢休。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看她身边似乎没有一个族人侍奉在身边,这倒有些不合情理。林护卫,你先安排暗卫去监视流光,看看她的一举一动,到时再作打算。” “是,属下这就去办。”林丰得令,快速退了出来。 姜氏慢慢捂着自己的胸口,眼底慢慢聚起狠意。 流光,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是夜回春堂,流光身边的丫环阿浊走到正在捣药的流光身边,道:“姑娘,严总管传来消息,说回春堂附近出现了一些身手敏捷的探子,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姜氏安排的。” 流光手里的捣药杵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下的借着捣药,道:“无妨,一切如旧便可。” 丫环阿沔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旁边的阿浊拉了一下,两人告退出去。 第二天,姜氏已经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突然遇见绥族故人特别还是已经成为绥族顶端的圣巫女,姜氏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没了思绪,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经过一夜,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又端庄的世子夫人,自问再见到流光,不会再有昨天的失态。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流光并没有出现,听那几位太医的意思,流光似乎是在试药。 看着那几位太医对着流光留下的药方子推颂有加的样子,话里话外都有流光的影子存在,姜氏觉得有些气闷,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出来了。 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叫来丫环,道:“本夫人要去见故人就先告辞了,你们去告诉几位太医一声。” “是,世子夫人。” 姜氏到回春堂的时候,回春堂的门关着,挂上了休息的牌子。姜氏掀开车帘子望外瞧,只见回春堂的外面装饰很简朴,没有多余花哨的装饰。虽然现在正关门,但是外面却依旧十分干净整洁,不见脏乱。一个仆人上前敲门,不到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是一位十岁出头的药童,胖胖的脸上挂着疑惑,只开了半扇门探出身来:“我们回春堂打烊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仆人道:“我家夫人乃是京州宁国侯府世子夫人,想要拜访一下贵东家,事出紧急,没有提前奉上拜帖,还请见谅。” 药童脸上疑惑更深,看着眼前衣着整洁行为有礼的下人,又探出头去看了看那辆豪华的马车,马车后面还有一辆简朴的马车,马车周围围绕着几位身骑骏马的劲装护卫。 药童拱手向仆人行了一个笨拙但还算全乎的礼:“你们先等一下,我去请我们管事的来。” 说完也不管门前的人如何反应,就“砰”的一声关了门,那仆人愕然。 很快,那门就被打开了,出来的正是回春堂的总管严真。 姜氏从马车下来,严真抱拳道:“世子夫人,我家姑娘此时正在后院,一时脱不开身,还请世子夫人移步。” 姜氏随着严真进入回春堂,就在大堂中,严真停下,看着姜氏身边簇拥着的丫环仆人护卫,道:“世子夫人,后院窄小,怕是要委屈贵府下人在此等候了。” 姜氏身边一个丫环听了,顿时不满,怒视严真一眼,然后道:“世子夫人,还请让奴婢们跟随您身边吧,世子爷说过要奴婢等贴身护着夫人您呢。” 严真笑了笑,没有说话。 姜氏板起脸,不满的看着那一位说话的丫环,那丫环立即低下头,一副认错的样子。 姜氏道:“本夫人是要去见多年不见的故人,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严总管,请带路吧。” 严真微微弯了一下腰:“世子夫人,请随小的来。” 严真带着姜氏进入后院,穿过几道走廊小径,来到一座小院子前面,道:“世子夫人,我家姑娘就在里面,请吧。” “多谢严总管指路。”姜氏微微一笑,道谢中也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不敢当,不敢当。” 姜氏转身,进入那座小院。小院空地处处可见晾晒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药味。流光站在一个架子前,轻轻的翻着那切成片的药。听到脚步声,知道是姜氏进来了,回过头来,那白得过分的肤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有几分虚幻的感觉。依旧是一身杏色衣裙,没有过多的装饰,唯有左肩的刺绣。姜氏的心又乱了几分。 流光面色淡然,道:“你来了?” 姜氏习惯性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嗯,好久不见,流光。” 流光看着姜氏,微微眯起眼睛,道:“我该称呼你为姜氏还是流萤呢?” 姜氏没想到流光竟然问这个问题,不由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无论姜氏还是流萤,我都是我。” 流光嗤笑:“随你。” 流光走到墙边阴凉处的石桌边坐下,姜氏也不待她招呼一声,随便找了张石椅也跟着坐了下来。 姜氏看着流光,感叹道:“你变了很多。” 当年还没长开的流光也是个美人坯子,但是性子活泼爱闹,圆圆的脸庞,圆圆的大眼,即使没有笑容,也会给人一种娇憨甜美的感觉。那时候的流光无忧无虑,在巫女宫内有慈爱的师尊,是最受疼爱的小师妹,是最受关注的圣巫女候选人之一,有依旧宠爱她的生父生母兄长,有呵护她关怀她的青梅竹马娃娃亲未婚夫。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活泼不爱闹呢。 而现在的流光依旧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大眼,但是却找不到往昔一丝一毫娇憨甜美的感觉。周身带着疏离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在阳光下,那白得惊人的肤色却硬是生出几分阴冷的感觉。 那时候啊,那时候的流光的眉间没有那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时光流逝,岁月远去。看着以往的熟人如今变了样子,姜氏心里有些感伤。她想说的话很多,想问的话很多,但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流光没有接姜氏的话,许久的沉默后,突然道:“这个时候,曼殊沙华都开遍了。” 曼殊沙华在绥族之地随处可见,每到花期便是成片成片的盛开,或绚烂鲜红似血,或洁白无暇如雪。绥族没有刻意去种植曼殊沙华,也没刻意的除去这些曼殊沙华。曼殊沙华开了一年又一年,绥族人拿来欣赏,拿来入药,拿那些传说说了一遍又一遍。 姜氏也想起了多年前在绥族时期看到的曼殊沙华,也想起了当年在曼殊沙华中看到的锦衣男子,喃喃道:“是啊,成片成片,红得像火,极是好看。”想起深爱的丈夫,姜氏笑意盈盈,温婉柔和。 流光看着低头浅笑的姜氏,一愣,眼底晦暗不明,最终宛如古井幽深。 姜氏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流光,左肩那个刺绣又映入了眼帘,道:“没想到七年不见,你都已经成了圣巫女了,你应该算是绥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巫女了。” 流光面无表情,道:“我七年前已经继任了师尊的位置。” 七年前?这个字眼让姜氏一阵惧怕,勉强道:“恭喜你,还记得那时你和流兰是圣巫女最有力的候选人……” “流兰死了。”流光打断流萤的话,看着流萤,再一字一句重复:“流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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