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清皎,霜华轻抛,千山冰雪净生辉。飘风烈烈,伊人寂寂而立,一管长箫清寒,容态幽玄而萧索。 半分之间以最快的速度追来时,看到练无瑕立于雪山冰崖之畔,手持一管洞箫于唇畔阖目轻吹。箫声幽幽的,不远处白鹿青崖的眼眸也是幽幽的,于天地无声的一色清白中,她的衣袂翩跹,若云烟淡笼的紫棠之花。 这幅画面无疑是极美的,如果画中人不是半边脚踏空在悬崖之外的话。 半分之间心胆俱裂的奋力奔上前,扯住练无瑕的半截袖子就把人往回拽。因恐练无瑕挣扎,这一扯当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不想练无瑕没有挣扎,只轻轻一拉就挪开了身体。半分之间千斤巨力全扑了空,一时没有把握住平衡,脚下一滑就向后栽了过去。好在他在后脑勺亲吻雪地之前就被拉住,原来是练无瑕回过神,一手持箫,另一手则及时扯住他的手臂拉了回来。 救美不成反被美救,半分之间来时的一腔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立时瘪了大半:“我……”只“我”了一个字,脑海中突然掠过适才所见的画面,那瘪了的大半立即被担忧的怒气填满,“你刚才在干什么!” 练无瑕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她只是忆起昔日在玄宗的种种,阎浮提洞的断壁残垣与玄宗尸山血海的幻象不停地在眼前晃动,一时心绪纷扰难平,故而吹箫遣怀而已。被突然杀来的半分之间扯了一把不说,对方还摆出一副火冒三丈凶神恶煞的样子,她便有些会意不过来。 “我明白你很难过,但是再伤心,你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闷声不响的跑得没影,出事了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这冰天雪地的冷得哈口气都能冻成冰渣,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会冻病的你想过吗!还有,你看看你刚才站的那位置,哪儿不能站非要站在悬崖边上!还半只脚踩空!风再大些你就要被卷下悬崖了你想过吗!”半分之间一气呵成的吼道。 练无瑕总算明白了他适才那莫名其妙的举动的原因,见他脸都气红了,不免心中愧疚。自己只是一时心绪不佳,不想竟累得他如此忧心,想来自己先前语焉不详便贸然离开,剑子前辈等人心里怕也是不好受的,这次,是她行止轻狂了。 “我不会掉下去。”她想了想,解释道。她有身负御风排云之能的青崖在旁守护,出不了事的。即便是没有青崖在旁,她自幼时起便在萍山生活,攀爬悬崖巉岩峭壁如履平地,如果区区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那她这千余年的修行绝对是白学了。 半分之间嘴张了张,下意识的就要反驳,只是先前一番一鼓作气的怒吼把怒火吼掉了大半,此刻脑袋一清醒,顿时意识到练无瑕并非弱质纤纤的平凡女子,而是一名修为精深的先天人。一个先天人,是阵风就能刮得走的吗?虽然……他昏头涨脑的回忆起方才扯住练无瑕衣袖那一刹那的感觉。 虽然,她轻盈得就像一片羽毛。 道门修行者服气餐霞,不食五谷,修至一定境界则脱胎换骨,体内浊气渐销,至登仙之境更是凡骨尽去,乘云驾雾而霞举飞升。如练峨眉、苍这等距离飞升只差一线的道者,身具九成九的仙骨,身体之轻犹胜于一毫微尘。而练无瑕虽不比练峨眉,却也已修得六成仙骨,说她轻如鸿羽绝非夸张。 当然这些半分之间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此刻晕头涨脑的也早就丢去爪哇国了。待到练无瑕发觉他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用力过猛而重新迸裂,让他坐下要给他上药时,半分之间盯着她微光潋滟的摇曳紫发,莹若霜玉的侧脸,嗅着她身上幽沉浮动的暗香,更是大脑空白到了万念皆消的地步。 “可还有不适?”练无瑕手法细致的包好伤臂,一抬头便见半分之间做石化状,还以为他忍疼忍得厉害。 半分之间立即摇头,后知后觉的涨红了脸。他生恐被练无瑕看出自己的窘态,连忙背过身作看悠然风景状:“大,呃、练道长,箫声很好听。” 练无瑕退到青崖身边坐下,闻言向他看来。半分之间与她相识的时间不短了,深知绝不能指望一名寡言又兼哑巴的女性主动交谈,只好干巴巴的没话找话:“以前只知道你会弹琴,没想到箫也吹得这么出色。听说剑子仙迹擅吹紫金箫……” 练无瑕微怔。她曾偶然听龙宿提起,那紫金箫本是他之物,后来拿与剑子仙迹换了白玉琴。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曾是三先天折节相交的共同回忆。 而今,剑子先生还会吹奏紫金箫吗?如果会,那么他在吹起紫金箫的时候,会忆起步入歧途的故人吗? 半分之间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如找个机会你们俩切磋一下?” 练无瑕断然摇头。她的箫乃是旧年搭救的一位老大夫所赠,通体光润,色若紫玉,其声水润幽咽如泉底清风,算是一件颇难得的乐器。最奇特的是箫身上天然生布着优美舒卷的纹路,冉冉若云,色似流金,因而得名“瑕”。 “瑕”之一名取美玉微瑕之意,却恰合了练无瑕的名字,可见天意注定此物与她是有缘分的。只可惜练无瑕除了昔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调,余下的一首曲子也不会吹,这瑕箫归了她,未免也令人生出明珠空投之叹。 剑子前辈的箫艺可是连挑剔如疏楼前辈都要自叹弗如的,以她那点微末伎俩去和剑子前辈讨教,未免太过贻笑大方。 半分之间不着边际的瞎扯了半晌,话题距离自己的来意越来越远不说,练无瑕甚至连回他一个字的意思都没有,在着急之余又有点儿心虚,心底翻篇似的来回翻腾着来时剑子、蜀道行一干人说的话。 剑子说:“年青人,关键时刻就应当有当机立断拿下的气魄。” 蜀道行看似沉稳温厚,对如何追求女性这一花花公子的专业课题居然也颇有心得:“半分之间,女性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最需要男性安慰的时候,这也是最容易虏获她的芳心的时候。”原来当年他追求妻子柳千韵,就是趁着对方忧郁于她与优童孟德文的婚约时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一锤子定的音。 五仁甚至还比出了四分之三:“大哥,四分之三都有苏安姐姐了,你再不加把劲可就被比下去啦!” “算了吧!四分之三和苏安大姐一个闷骚一个嘴硬,他俩要成都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半分之间强辩道。 五仁顿时不乐意了:“大哥你还好意思说四分之三啊?是,他确实闷骚了点儿,不过好歹苏安姐姐是知道他心意的——长生阿姨知道你心悦于她吗?” 半分之间顿时被踩住了痛脚,头脑一发热,双腿已然冲着练无瑕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并不知道,还来不及发表意见目标人物就已一骑绝尘而去的小活佛收回目光:“剑子仙迹深意,梵刹伽蓝不解。” 蜀道行同样不解,数年来,半分之间对练长生的渐生情愫他全看在眼里,却从未开口相帮过。若非见剑子也开了口,他绝不会在此问题上发表任何建议。盖因练长生已是出家之人,爱一个人理应尊重她的信仰,怎好只因一个情字做借口,便要强拉对方入红尘之中?不如随缘,缘分至,两人自会走到一起;要是无缘,再强求也是无用。 小活佛不解,佛剑也是疑惑。两位高僧的目光深邃之极,蕴藏着令一切魔祟邪念不得超生的神圣力量,在如斯灭顶的压力之下,剑子只悠悠然的拂尘一挥,一派鹤骨仙风,曰:“佛子,在我们中原有句俗话,‘早死早超生’。” 姜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满腔的阴阳怪气,开了口:“剑子仙迹,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佛剑神情正直又正直的一颔首。姜媻正好说出了他的心声,撺掇半分之间追求一名绝情仙道的修行者,剑子仙迹,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剑子哀叹一声:“吾一片好意,总被误会,真是伤心啊。”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向上一指。众人本在阎浮提洞之中,然而阎浮提洞惨遭拆迁队过境,早已化为废墟。故而此刻众人的头顶并无一物,只有一片朗朗苍穹。 剑子的用意只有一字——天。 众人逆天而行,以不可知的代价换取了天命的更改,可那不可知的代价究竟内容为何物?即使是精擅天数推演如剑子、佛眼洞明如佛剑、小活佛也无法观其真容,徒见一片迷雾。既然无法预测劫数,与其坐等灾祸降临,不如人为的制造劫数——失恋于少年人而言,也是劫数的一种。 姜媻拉了拉头巾,不欲让他人看出自己面上的厌烦之色。在场众人除了蜀道行,惟有她不是修行者,她曾于情窦初开之时轰轰烈烈的爱过一个人,纵使只是单相思,也足使她于情之一字上拥有与这些出家人截然不同的体味。见剑子设计了一名少年人的爱情,哪怕出于善意,也让她欣赏不起来。 小活佛注意到她的动作:“姜媻嬷嬷气色不佳,可需要休息?” 姜媻这才感觉到身上疲累得厉害,不欲让小活佛窥出她心里所想,便随口道:“老身只是在想练长生。” “哦?” “即使是忧戚之时也不减妍态,艳容绝代,气度缈华,委实令人艳羡。”虽是随口拉来的话题,却也是姜媻的心里话。练长生之美,即使无法一窥全貌,也令曾为缳莺时自负美貌的她一见惊心。 小活佛清声道:“心中无色,故而目中无色,红颜与白骨,容华与枯萎,于练长生并无分别。使她与你肉身对调,她也还是她,你也总是你。” 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亦是道家至理。 姜媻低头沉吟,忽然道:“佛子,对着练长生,你果真能将她当做一具白骨?” 小活佛无意识的搓着衣角,微微一笑,秀美的脸庞上便露出了圆圆的小酒窝:“对美的欣赏,是无论神佛众生皆有的共性。” 姜媻撩开挡在眼前的白发,神情微愠的深深的瞪了小活佛一眼,直到对方露出不安之色,才朗然笑出了声:“佛子你啊,哈哈!”时而睿智明慧得令人叹服,时而又坦率直白得十分……天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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