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总有这么一群人,生起气时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展眼的功夫,对方只一句抱歉、一个歉意的眼神,甚至于一个无意义的小动作,都能芥蒂全抛,把臂言欢。这种人叫做朋友,而这种感情,正是友情的常态。 相识至今,剑雪对于如何令练无瑕消气这个课题已解决的得心应手,当下取出茶炉煮水。练无瑕脾性柔和,再生气也生不了多长时间,通常还没等他把茶煮出来,她的气就已经自己消了。当然她自行消气归消气,剑雪的茶还是要煮的,此乃道歉赔礼的基本诚意。 果然待剑雪的茶推到面前时,练无瑕早将先时的愁闷忘了,转而精心的品鉴着那袅袅飘挪的清艳芬芳。剑雪既号剑邪,其剑法自是造诣超凡,然而鲜有人知道,他的茶艺亦是独到——他的茶从不用半片茶叶,而是以梅英为茶,取极清洁的梅花雪入汤,烹制出的茶水滋味幽雅,更有寒香隐馥,令人如身处梅花雪海深处。 练无瑕轻呷一口,只觉入口沁芳,胸中顿时为之一畅,那点为数不多的闷然也随之烟消云散。她在茶道上的造诣颇高,亦品过许多茶道高手之茶,像穆仙凤烹的茶连剑子仙迹也击节赞叹,龙宿的茶艺更是已达化境——可她独独偏爱剑雪的茶,并且执拗的认定,如此萧萧肃肃的情味,便是她的碧霜青雪也得甘拜下风,不过倒是可以送剑雪一些尝鲜。 可惜那株茶树虽费了她无数功夫去培育,统共也不过收得一点点叶子,孝敬了练峨眉,送了龙宿,再寄给金八珍一些、狂龙一些,便硬是一片都没能给她自己剩下。不过珍姨、舅舅都是不好茶的,去年送是为着孝意,今年再收茶时,大可不必再送,留下他们的份额正好送给剑雪。 见她眉目重新舒展,剑雪总算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然而眼睛扫过周遭的落花,又有另一番感慨涌上心间:“花季已过。”本来约好一同赏梅,却因着练无瑕的迟来泡了汤。练无瑕并非故意来迟,是以他也没有怪她之意,只是觉得辜负了上好的梅花。 练无瑕眼眸微弯,笑意浅浅:“你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即是如此。” 剑雪愣了一下,略一寻思,居然分毫不差。 说来两人的相识也是巧合。一日剑雪外出访梅,听见花影深处有吟哦之声,吟咏的对象正是梅花,他驻足等待下文,谁知半晌也不见下句,心念一动便续了两句。待走近一看,那吟诗之人是位老者,一旁则立着一位坤道装扮的蒙面少女,手持竹笔侧身在纸上写着什么,只在写好后向他看来,礼节式的点了点头,他回以一颔首即离去。而半日后,他正烹茶的时候,迎头遇见练无瑕自林陌深处走出,大约是闻见他的茶水香妙,径直过来讨了一杯喝。有人欣赏自己的茶,剑雪自然不会吝于相赠,练无瑕饮罢,向他含笑以示谢意,然后也便走了。自始至终,剑雪向她都未发一语。 那时那地的梅林正值花季,两人均是爱梅之人,自然流连不忍离去,免不得时常有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偶遇。遇到的次数多了,也就自然而然的熟识了。说是熟识,其实练无瑕是哑女,虽有聚云之法可以用作交流,如非必要,也鲜少与他人主动交流;而剑雪在外人面前也是寡言少语,因此彼此的相处模式一直是安静而淡泊的。只是也不知从哪天起,练无瑕准备茶点时会为剑雪多准备一份,而剑雪煮茶时也会多设一个茶杯。而大多数的时间,两人则会各选一个满意的位置静静赏花。 直到两月后的一日,万树落英坠霞,风过处,暗香飞雪琼琚。 练无瑕站在风雪落花之中,眸光清盈,映出周遭纷纷扬扬的乱红衰灭。她无法说话,也就不能藉由自己的声音说出此刻胸中百端的缠绵之感,这时便听到身后的剑雪出了声,空澈而明睿:“花季已过。” 大抵爱梅之人,于彼此心意总有那么几分感应,此刻面对落梅景象,自然叹惋——然而他们叹息的虽是同一件事,个中意味却又大相径庭。剑雪所叹的,是梅花凌风霜而不屈、抱残持洁的坚定从容;而练无瑕所惋惜的,却是瑶英凋敝风中,刹那间芳华枯骨的生死沦落。 同是爱梅之人,剑雪爱梅的傲骨冰心、风节清明,练无瑕爱的则是那份开于寒朔之间的生命的热烈与丰艳。只可惜,再盛大坚毅的生命,一朝仍旧不免湮灭于无常。“这世间,可曾有四时不败的梅花?”练无瑕想着,不觉便将这句话写了出来。 在沉寂片刻之后,她听到对方清越的声音自呜呜风声中析出:“四时不败之梅,正在你手。” 练无瑕愣了一下,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鲜妍古拙的尺素丹青,沉吟半晌,无声的笑了。 四时不败的梅花,不是早就被号昆仑前辈赠给了自己么?方才的问题,可真是有些犯傻了呢。 “北域梅花坞,梅花正盛。”剑雪又道,练无瑕转头看去,正看见几瓣白梅和着霜花落在他披拂的绿发上,剑客眸光清澌,一时间竟分不出是人似雪,还是雪更似人一些。 “这是指引吗?”练无瑕问。剑雪没有否认,却道:“也是邀请,难得同好,错过可惜。” 既然决定同行,要是名字都不肯告知对方就有些故作神秘了。练无瑕写道:“练长生,义母练峨眉所赐。” 对方愣了愣,唯一沉吟,道:“剑雪无名,好友一剑封禅所起。”他行走北域,从来只以“剑邪”名号出现人前,一剑封禅所起的“剑雪无名”是他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名字,他十分珍惜,以至于从未与他人通名报姓。但告诉面前少女,似乎……无妨。毕竟是一样的爱梅之人,又是一样的姓名为珍爱之人所起。 话音方落,他便看到了练无瑕微微一愣,她侧头思索着什么,半晌后试探的写道:“剑邪、剑雪?”剑雪眼底闪过的愣怔之色印证了她的猜测,当下接着写道,“我见过一剑封禅。” 剑雪沉默,蓝眸静寂,等待着她的下文,谁知练无瑕只抛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而后居然就一字不发,他一时是问也刻意,不问又实在放心不下,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近来好么?” “他活得快意,不过很挂念自己的好友。”练无瑕写道,眼底有促狭的笑意浅浅一漾,“他常在冰风岭,你不去见他?” 剑雪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无意识的伸出一只手按住额上的布巾,神情澄明,却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冰蓝的眼底有一瞬间闪过一种名为落寞的情绪。练无瑕不解他的犹豫,眉头微蹙:“既然挂念,为什么不肯相见?” “有缘,自会相逢。”剑邪垂下按住额头的手,喃喃道。 当日一剑封禅提起这位朋友时也曾说过,有缘,应会再见。 “你们很像。”练无瑕写道。剑雪忽而心中一动,灵觉纯明的心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冰蓝色的澄澈眼眸忽然看向她:“你很喜欢……”说到一半,却又有莫名犹疑自心底电光般掠过,心思一转,已生生的将话头吞了下去。 “喜欢什么?”练无瑕对上他冰霜般清明的眼,妍秀的浅褐色眸中全然是一片疑惑。 “吾想问的是,”剑雪说着,背过了身去,“你很喜欢哪种梅花?” 练无瑕想了想:“白梅涣清,绿萼雅淡,黄香娇浓,宫粉腴丽,各有其好。要说最爱的,还是铁骨红。” 那样艳得铮铮烈烈的花,居然是她的最爱吗?剑雪有些意外:“吾本以为,你会喜欢白梅。” 完全是空穴来风般毫无依据的话,他却说得很是笃定,仿佛以她的性子,不爱白梅而反喜欢红梅确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份笃定本身已是神奇了,可更神奇的是,练无瑕听在耳里居然也觉得很是有道理,然而想了又想,自己也不得其解,只好轻轻一笑,眸瞳清华滟转:“兴许,从前喜欢过吧。” 两人当日即约好了梅花坞赏梅之行。 豪门贵族出行要折腾行装、马匹、从人、车辆,弄得出趟家门比孟母三迁还要繁琐。而剑雪和练无瑕都是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自不必那般麻烦,只背了随身的包裹即可抬脚走人,端的是清爽利落。 何况,梅花可是不等人的。 途中路经一座茶寮,剑雪便进去采购了些食水。寻常的茶寮中没有素点,就要了一些果品,又额外灌了一壶热水。练无瑕见他抱回来的包裹里橙黄橘绿满满的一大堆,不觉失笑。 “就连吃东西的习惯都一样,整天吃素,又没有剃头……你真的没有兄长曾经在北域生活过?”一个声音骤然自心海之上掠过,练无瑕神色微凝,待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时不由摇头一笑。 不认识时还只当是玩话,待真的结识了剑雪,才发觉一剑封禅的这句评判说得是有多准。 一剑封禅…… 风卷尘埃,砂石乱走,令得她的长睫不由自主的一颤,在皎白的脸容上投下鸦青的阴影,烟饶雾迷的萍水纱下,檀色的唇细细的抿了抿。 嗯,又想起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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