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冲着惠比寿哭闹过一回发泄完心底的憋屈后,金战战的情绪稳定了许多,除了日胜一日的迫着惠比寿想法设法医治练无瑕外,倒也不再出现过激的举动。与她的镇定相比,练无瑕的情况却益发的恶化。先前只是衰弱,如今却是镇日镇日的无法入眠,喝多少安神的药物也无济于事,至多是浅眠片刻,不一时,便觉得全身如在烈火地狱中炙烤着,明明热得要命,身体却是冷得发凉。诸般念头以缭乱的速度在脑中闪过,片刻也不肯停歇,直欲将头脑挤破、炸个粉碎。心里时喜时悲,时怒时惧,时忧时哀,更有种她所不熟悉的情绪在心底向着四肢百骸慢慢的爬行着,煎熬得几如自焚。 练无瑕自幼情绪寡淡,哪里有过如此七情激荡的经历,只觉自己连脑子都转不动了,只好爬起来呆坐,实在坐不住了,便在心中默诵清静经,若是在白天,便摸索到琴桌边弹琴消遣。 琴乃大圣遗音,五音冲和,冥渺清空,最能养心怡情。过去偶有心情烦乱,她也曾抚琴自娱,往往在几个音符弹出后便平复了情绪,全心全意的沉浸于琴声构筑的清空世界之中。可如今,似乎一切都不同了,那清空明耀的朗朗世界就在那里,她看得见,却怎么也找不到进入的门。 胸中诸般情绪翻涌,时而想起幼时睁眼后头一回走出屋子,望见一望无际的的云海之前那一棵青实累累的梅树,于是感到喜悦;时而看到紫玄拖着一边空空荡荡的衣袖踉跄着倒在万里狂沙之中,于是感到愤怒;时而望见柳湘音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蓝灰色眼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于是感到悲哀;时而忆起完美完成课业时练峨眉赞许欣慰的目光,于是感到快乐;时而想起曾经过的尸堆,血腥扑鼻,苍蝇乱飞,于是感到厌恶;时而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面容,她不知道那人的样子,只觉得温润如莲,不染半点尘垢的清容冲和,心底燃烧的感觉她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一股不知其名的焦虑和渴望,煎熬之极。 无数种情绪错乱混杂成恐怖的风暴,在胸口翻腾着,锐利的风刀子般在身体里乱刮着,练无瑕几乎可以想象出体内鲜血淋漓骨肉凌乱的惨状,然而勉强集中注意力,用战栗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身体,皮是皮肉是肉,又分明是完好无缺的。 手指搭在琴弦上不停地颤抖着,全身上下却再找不出力气去拨动它。朦胧中似乎有冷汗沿着额头涔涔滑下,覆面的白绫很快湿透,有几丝汗水渗入了眼睛,又涩又膈。她被这源自肉身的真实痛感惊到,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琴弦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喑哑哀鸣。 她的守静琴早先被她以袖里乾坤的纳物之法收起,之后修为毁去,便再无法取出。现下所弹的这面琴则是金八珍配给她的,琴音周转之际,自不及那百宝琳琅的守静琴空雅通透,可也是笑蓬莱中音色最美的琴。见她这般糟蹋自家的好琴,两个丫鬟顿时急了:“道长仔细着,这可是两年前渤海大商人送给色无极姑娘的礼物,金贵着呢,禁不住磕碰的!” “不会弹就不要糟蹋好东西嘛,楼主偏还就纵着她,真让人想不通。” 于这些闲言碎语,练无瑕往日倒不觉得如何。两个小姑娘再刁钻不饶人,活的年岁加起来也不过是她的一个零头,与她们一争长短,纵赢了也挣不出个什么,何必呢?可不知为何,此刻听在耳中只觉得分外刺心。 这便是七情焚身之苦么?还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啊…… 她模模糊糊的想着,胸中一阵翻腾,下意识的张口,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她却再听不见了。 再醒来时,嘴里便是充斥着参汤的味道。金战战端着参汤,亲自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喝,见她苏醒,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的欢喜:“昨日接到二师姊的传信,说她听说大师姊在笑蓬莱,已经启程过来看你。自师父拔起萍山,大师姊跟着师父,二师姊又早早的归隐漠北,我还以为我们三姐妹这辈子都没法子团圆一回了。现在正好,等我们三个聚齐,也让江湖上看看我们萍山门下的巾帼风范!” “好了战战,无瑕刚醒,别说那么多闲话让她费神。”金八珍往日四平八稳的声音此时也有了几分忧心忡忡。 西北之地,曾为定禅天、鎏法天宫、圆教村的佛国乐土被血海魔城所替代,汹涌魔火似有生命,无端扩张、吞噬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闻听说佛剑正以毕生修行强行遏制魔火蔓延,正道各方奔走,迄今未能寻到解决良策。这等风雨飘摇之际,委实不是分心他事的时候,无瑕的七情之伤日胜一日的剧烈,可素还真当真还有时间去践行他的诺言、为无瑕之事寻找破解之法吗? 无瑕是眉姐最珍爱的义女,若是换做旁人破了她的天人之誓,金八珍哪怕用尽手段也要威逼利诱那人乖乖从了练无瑕,然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偏生那人不偏不倚,竟是苦境支柱素还真,徒落得进退两难。这孩子的命也忒苦了些…… 她微微摇头,转而引着女儿谈论些花月风流的开心事。她们絮絮的似乎说了许多话,练无瑕却没有一个字听见。躺在满目黑暗之中,无人可与她相见,无人可与她相闻,这令她迫切的想要听见那一个雅润如莲、佼佼而芳洁的声音,唯一可与她交流的声音。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不谙世事的萍山法嗣,终于在修行尽废之后,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思念。 更确切的来讲,情之一字,本是无需学习的。 挖空心思和母亲一唱一和的找些轻松话题来解闷的金战战又一次的看到属于鲜血的殷红之色在覆面的白绫上慢慢的晕开,喉头一梗,再也说不出宽慰开解的话。现在看来,那日最大的失误不是最终还是让素还真逃掉,而是安排了他与大师姊的见面。大师姊破誓之时尚在昏迷之中,醒时素还真已然离开,对这个名震神州的名字不过是一抹朦胧无依的念想,纵有千种相思,也落不得半点实处。 可偏偏,他们见了面,即使一方是看不见的,可就这看不见的一面,已足以让大师姊给自己塑出一个真实的寄托。这几天来,她的异状连神经大条如金战战都无法忽略了去,幼时金战战一听她弹琴就觉得万念皆清,如今她一拨弦金战战就头皮发麻,不是弹得不好,指法论理是一丝不错,可内里的感觉实在诡异,怨憎、愤恚,尽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负面情绪。每回听完金战战都忍不住要跟惠比寿大吵一架方休,余音所及,笑蓬莱内客人的打架斗殴事件都上升了三成,华羽火鸡转前转后的调解,累得焦头烂额。 可若是拦着不让她弹……大师姊都这样了,好容易能找到一样排遣心绪的事物,她怎忍心拦着? 将练无瑕这些时日渐恶的狂态收入眼中,金八珍颇觉愁苦。传去萍山的飞书又一次原样返回,眉姐为她设有专门通过萍山护山法阵的飞书通道,除非她闭关,绝不会出现退信的情况。眉姐近年气满神足,时时都有可能飞升,为此不得不时常闭关。但这回的这关闭得是不是太是时候了些…… 金八珍心底有一丝疑虑闪过,但究竟在怀疑什么,她自己也未想明白。她试图抓住那一丝一闪而过的灵光,却怎么也抓之不住,正皱眉凝思间,忽听金战战惊呼:“大师姊,你要去哪儿!” 大师姊,你要去哪儿! 这句话,练无瑕是听到了的。然而她只是向外奔去,这些日子令她磕磕绊绊的家具似不存在一般,她熟门熟路的绕过。黑暗中一切皆是未知,可在某种无可言状的狂热里,她仿佛看见了脚下的青石小路,险险擦过衣角的假山嶙峋,以及更远处的一池澹澹寒波,里面枯梗残曳,其上绑着以美丽的丝绸扎好的莲花,内中有一朵,清白似雪,亭亭净植。 她向它奔去,如同少女奔向了最为恋慕的情人,又像是将什么珍贵之物遗忘在了身后。 “大师姊站住啊!前面有水,别再往前跑了!”金战战一路跑一路大呼,眼见练无瑕应声骤然停步,漫长的发摇曳出滟紫的波纹,忙向闻声赶来的丫鬟们使眼色,让她们悄悄绕过去,把练无瑕从莲花池沿上拉回来。 几个丫鬟悄悄的走过去,已经有不少客人与侍酒的姑娘听着动静出来站在廊下看热闹了,她们得赶快把这个惹麻烦的疯女人带回去关好。就在一人的指尖即将触到练无瑕的衣角之际,她却忽然后移了半步,双臂高高扬起,柔软的衣袖沿着胳膊的弧度宛然褪下,露出雪玉似的手腕,苍白而纤长的十指虚虚拢住。 向来静默温存之人,于刹那之间,居然流露出凶悍噬人的炫惑戾气。浑然不觉僵在当地的丫鬟们的惊恐万状,像是古老的闸门被缓慢而沉重的开启,她足尖一点,化出了一个似柔非柔的森凉舞步。 错后赶来的金八珍面容惊愕。笑蓬莱之主自问阅尽天下管弦笙歌之妙,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异殊艳的姿态,如此崎岖踯躅的舞步,举止挥洒间不见半点秀雅飘逸,反倒拗折曲执之极,简直像是,像是…… “像是一条美艳多姿的蛇。”有人说出了她的想法。金八珍下意识的点头附和,骤然转过头去,见色无极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边:“无极,你不去表演,怎么出来了?”练无瑕身份清高,即使金八珍再以自家笑蓬莱为荣,也觉得在这烟花之地修养于萍山仙门的法嗣而言并非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是以对外只称自己收留了一位伤重需静养的女道士,除战战、惠比寿与拨过来服侍练无瑕的两个丫鬟之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接近她半步,哪怕是身为自家聚宝盆、活招牌的色无极与倾君怜也不例外。 能于美人如云的笑蓬莱占据头牌之位,色无极自是有着一张娇艳若桃李春风的脸,楚腰纤细,一笑甚是嫣然:“楼主藏着一位神神秘秘的客人,不让人见到,无极懂得楼主的规矩,当然不敢冒犯。可是无极正表演的时候,客人和伴舞的姑娘忽然着了魔似的都跑了出来,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舞台给我,我怎么能不出来悄悄发生了什么?” 金八珍这才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眼珠直愣愣的盯着池畔起舞的练无瑕。后者却懵然不觉,兀自一心一意的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只那舞姿益发的癫魅绮艳。 “这不是中原的舞蹈。”色无极眼睛亮亮的,“我所熟知的舞蹈里,没有哪一家是这样的。”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