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枢札转的声音敲碎了一室寂静,紧接而来的是风风火火的足音。金战战之前走得太急,不慎把帕子丢在了这里,忙过了一阵才意识到落了东西,她自幼对练无瑕敬畏有加,即便后者如今已是废人,也不敢随便派个丫头去她房里去取,少不得亲自赶来一趟。 照理练无瑕是不理会她的,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前者形如枯木的态度,可这回当她拿起帕子塞回袖中之时,背后忽然生出被人窥视之感。 金战战霍然转身。 身后并无生人窥探,唯一异样的是练无瑕,隔着覆面的白绫,她的面容微微侧转,本应是双目的位置无声的正对着金战战的方向。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师姊,那一瞬间金战战却忽生生疏之感,脑中不期然掠过那日她拗畸而舞的怪异情状,金战战心陡然一怯,有些不确定的小声唤了一下:“大师姊?” 明明只是一刹那的静默,金战战却似被煎熬了一月之久。好在练无瑕很快即轻轻颔首,金战战登时松了口气,还不待出声说话,便见她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金战战是尖叫着把惠比寿拖过来给练无瑕查看眼睛的,惠比寿的两条小短腿实在跟不上他家玉狮子的一双大长腿的疾走速度,被拖跑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乃至于给练无瑕拆覆眼白绫时,她还能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声。 耳力似乎恢复了一点。 这样的认知在脑中一掠而过,旋即被久违的震撼取代。被白绫盖压多日的肌肤贪婪的呼吸着鲜活的空气,饕足的舒展着每一个毛孔。暗室窗隙之外投进的一线的光影清微而柔润,映入她久黯的瞳孔,竟是炽盛到刺目。 她知道,那是光明的温度。 “大师姊,你能看见吗?”金战战在旁急问道,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练无瑕想要回应,整个人却滞住了。听声音的方向,此时守在她这一侧的是小师妹金战战,那另一旁默不作声的应是二师妹宫紫玄,那正对着她为她拆下白绫的该是小师妹的夫婿惠比寿。可为什么目之所及,站在她面前的那人脖颈上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居然…… 直面她的惠比寿在她张开眼的那一瞬,似乎看见她眸底有着流潋跃动犹若活物的血光,待定睛仔细一看,却又是清白分明,并无异状……等等,她瞳孔里倒影出来的他的影子,为什么没有头! “妈呀鬼呀!”惠比寿惊得倒跃出去,一口凉气由喉头直抽到了肺底。 练无瑕的瞳孔微微收缩。 金战战拍了惠比寿一巴掌,恼道:“大呼小叫个什么!死人都要给你吓死了!”复又回身趴在练无瑕眼睛前左看右看,正逢练无瑕似乎被惠比寿咋咋呼呼的模样骇到一般有些不适的闭紧了眼,不由忐忑的问道,“大师姊,你别理会那个不上台面的夭寿骨……你……你到底看不看得见啊?” 练无瑕下意识的点头,困惑而恍惚的隔着眼皮揉了揉眼,再睁开,瞳底短暂的光亮再度湮没无迹。她无神的盯着金战战的方向瞪了一会儿,又在后者期待的眼神里摇摇头。 金战战登时发了急:“到底是能看见、还是看不见啊!” 被适才所见的诡异画面吓得惊魂未定的惠比寿自然无法解答她的疑惑,倒是本自在旁默默出神的宫紫玄按住了她:“大师姊的意思是,她的目力间歇性的有所恢复。”说着扫了惠比寿一眼。比起性命,哄老婆才是第一要务,惠比寿赶紧收拢了被吓得飞散的魂魄上前,掰开练无瑕的眼睛看了又看,只见两汪褐瞳清浅,映出的他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刚才难道是他眼花了? 心底正琢磨着,河东狮吼已然在耳畔炸响:“惠比寿!你还在磨蹭什么!大师姊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比寿抖了抖,连忙收拢心神,强行堆出满脸喜庆的笑来面对自家娇妻凌厉的眼刀子:“宫道长说的没错,练道长的目力间歇性恢复了一小会儿——虽然现在又看不见了——不过这可是好兆头,货真价实的好兆头!证明她的情况开始好转了呀!” “真的?”金战战满脸不信。 惠比寿指天发誓:“真,比真金还真。老婆大人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金战战努力再三,还是没能从自家丈夫那张挫脸上看出一丝可信赖的品质来,当即拉着他重新给练无瑕检查了三遍,正折腾间,就听见外面有侍女匆匆跑来:“姑娘,姑爷,小少爷午睡醒了,哭着要见你们呢!” 原来惠比寿一大早出门扛了个病人回来抢救,金战战又给月无波收拾了一早上的烂摊子,次后夫妻二人赶来给练无瑕检查眼睛,忙得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两人的独子惠施儿独个儿玩了一早上,独个儿吃了午饭,又独个儿睡了午觉。打生下来,他还没同时离开父母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捱到午觉醒来,本来以为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爹妈连叫着“心肝宝贝儿”扑上来香脸的身影,谁知还是不见,忍了大半天的金豆子登时不要钱似的夺眶而出。 母子连心,听侍女如此讲,金战战立时坐不住了,讪笑着:“这孩子太黏人,总是离不得我们。”说着便告辞起身要走。练无瑕自然不会留她,谁知宫紫玄忽然紧紧地盯了金战战一眼,冰霜般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笑影:“身为男子,性情太过黏人确实不妥。” 这话说得突兀,别说金战战愕然站住,便是正在咬着笔头思索药方的惠比寿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宫紫玄意有所指的以眼角扫了下浑然无觉的练无瑕,接着道;“好歹按着师妹多年前立下的宏图壮志,他将成为我们萍山未来的……” 金战战愣在当地,半晌,似乎猛然忆起了什么久远前的糗事,立时便红了脸,嗔怪道:“二师姐你难得开个玩笑,还好的不记专记我的小辫子!” 宫紫玄笑了笑。她今日的心情似乎颇为愉悦,不知是因为练无瑕的情况有了起色,还是另有其他缘故,这位平素气度端严的女冠笑起来,居然也有了三分清浅幽婉的亮色。而金战战在短暂的微嗔后也笑了起来,笑声轻快脆爽,清朗得令人闻而忘忧。 两人的笑音羽毛般自耳畔掠过,练无瑕听得云里雾里。她的心兀自在适才惠比寿无头的诡秘幻影里战栗,委实无法与她们一起开怀,加之不知她们为何而笑,心底只能益发的纳闷。 不知何时起,师妹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有了属于彼此的秘密…… 如此,也很好。 哪里好了?简直一切都乱了套好吧! 这是来自惠比寿的心声。 数年前矩锋里宗主令狐神逸被杀,经调查实是般若海五人组之东方鼎立所为。天险刀藏出山寻仇,谁知五人组已散,只逮着了兰漪章袤君,章袤君位居第五,即使同样作恶多端,但毕竟并非凶手本人,杀之也不能释恨。偏生真凶东方鼎立在圣踪自爆中被炸下海崖失踪,天险刀藏寻踪觅迹,找到他之时,后者却已在神秘人的襄助下提升了功力。一番苦战,东方鼎立固然重伤,天险刀藏也险些丧命——确切的来说,如果没有惠比寿及时接应,天险刀藏早就没了命。 然而人捞回来了,却还需要稳妥的所在安置他好开展后续治疗。养生馆本是再合适不过的,可惜他全家早就搬去了笑蓬莱给练长生治眼,顾不来。然而果真安置到笑蓬莱……先不说一门心思只惦记着诊金付没付的亲亲老婆金战战,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花柳温柔乡锻炼出来的富贵眼,他这个亲姑爷还要因为穷酸被刺上几句,就那天险刀藏那落拓画风,不被吐槽至死才怪! 可比起另一位的画风大变,几个娇滴滴的姑娘不咸不淡的嚼几句舌根又显得微不足道——惠比寿发现,宫紫玄似乎对天险刀藏燃起了颇深的兴趣。而与此同时,金战战则对二师姐于天险刀藏的兴趣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安。 具体场景如下: 宫紫玄:他可清醒了? 惠比寿擦汗:有好些、有好些,哈哈哈哈。 金战战:好什么好,诊金不付,天天装昏迷躺在笑蓬莱里白吃白喝,这样的老赖我见的多了!我今天就要把他赶出去! 惠比寿:老婆大人啊,话别说那么绝,好歹也是我带回来的病人,给老公点面子好不好? 宫紫玄:人皆有落魄之时。 金战战:我不管,你把他送出去,送出去!不然我就跟你离婚! 宫紫玄掌中现出好几锭黄金:医药费多少,我出。 金战战:二师姐你!你不懂啦,根本不是诊金的问题! 宫紫玄:你对他有看法? 金战战欲哭无泪:我我我不能说啊! 基于以上场景,惠比寿有理由相信,自家老婆可能已经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看过天险刀藏的脸。天险刀藏的身份一旦让宫紫玄知道,这位性烈如雷霆的道长能直接把他的脑袋当西瓜给拍碎了,自家老婆虽然把钱看得重了点儿,到底还是识大体的,顾忌着天险刀藏是惠比寿的朋友,宁可自己出头当恶人,也要把他送出去。 真是个会疼人的好老婆啊! 惠比寿由衷的赞美了一句,然而转头他就催眠了金战战,让她把“天险刀藏脸上有个道留萍踪留下的巴掌印没错他就是自家二师姐发誓要追杀到死的害死了宫楼雪小姐姐的负心汉缚刃边城”这件惊天秘密给忘了。 横竖好友的伤情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接下来入太液池温养就行,还是赶紧把人送走,免得哪天老婆又好奇心发作再看一回天险刀藏的脸,届时再闹起来,他的心脏可承认不了这样的一波三折。 打着如意算盘的惠比寿万万没想到,推门进去后,宫紫玄已先在了里面。 天险刀藏似乎是初醒,嘴里叫着“渴”,宫紫玄自然而然的倒了水递给他。天险刀藏稍稍掀起竹篓的下部露出嘴,一口气将水饮尽,这才看清面前所立的人是谁,登时呆住了。他呆得委实太鲜明,以至于隔了那么远,惠比寿硬是从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看出了三分错愕,三番怔然,三分欣喜,还有一分仿佛被挂念之人看到自己最落魄模样的窘迫无措? 自家好友一向漂泊无定的,难得有个女人能让他情绪变化这么丰富,真是好啊……好个什么好啊,这是宫紫玄啊! 惠比寿忍着满腔“卧槽”,勉强堆出一个喜庆的笑容:“哎呀天险刀藏你终于醒了,这下可太好了……我和老婆商量了一下,你的情况已经不用在笑蓬莱继续住下去,今天我们就搬去别处静养,好不好?” “好个什么好啊!”河东狮吼自背后炸响,金战战冲两人丢下一句“这夭寿骨不懂事,二师姐你俩慢聊”就揪起他的耳朵就往外拖,待走到僻静处,才一脸神秘的向他耳语,“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啊?我二师姐一向冷若冰霜的,难得有个男人能让她动下凡心,你要敢搅和了他们,我跟你没完!” 惠比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停跳的危机。 到底是谁不懂事!到底是谁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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