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间,练无瑕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明明只有一个人开口,却留出了足够的间隙,使得比起自言自语,倒更像是在与一名无声的不明者争执。 “怕?”女子语声激烈,“月无波这双眼,因她而得光明。这条命,因她而得新生。我在这世上已无牵无挂,为何要怕?” “倒是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行迹鬼祟……” 练无瑕的手指有些微的颤动。月无波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柔软的布巾探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擦去了她面上的血污。 “能忘记也是好事,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何必非要勉强自己记起来?”处理好练无瑕额上伤口后,见她兀自不醒,月无波叹道,声音里忽而沉出了几分苍老之态。 自此,月无波便在笑蓬莱安顿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她上回离开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这个本就显得有些寒怆的女人如今益发的萧索起来。不过萧索归萧索,她的身手却愈发的利落,偶尔赶上练无瑕狂性上头,也能周全应付——虽然若没有宫紫玄预先设下的阵法保护,怕是十栋屋子都能给她俩拆了。 而在法阵之外,笑蓬莱依旧是脂萤粉淡的风月胜地,笙歌笑语推着冬日向着渐暖依去,妆扮得粉白黛青的姑娘们媚笑着迎来送往,浑然不觉自家深院之中尚有这样一处不容于世的所在。这日,领班华羽火鸡正四下转悠着招呼客人之时,忽觉一阵怡人的清风拂面,门外已踱入了三名道者。居后的两个道人玄冠青衣,一五官深邃,一温和可亲,皆是上等的好品貌,可论姿容之典秀清容,两人加起来,也不及为首道者的一半。只见那道长清然一笑,开口亦是一把清和潇闲的好嗓子,清清淡淡,便把华羽火鸡三魂迷住了两魂:“在下任沉浮,冒昧前来,是为寻一人。” “寻人?寻人好啊!”华羽火鸡语无伦次的道,“笑蓬莱最不缺的就是人,尤其是女人,这位斯文幼秀的客官是想寻哪个?” 任沉浮与身后两位道者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恋风情可在贵地?” “你们找恋大爷啊?”难得见到如此中意的相貌,华羽火鸡的眼珠子粘在任沉浮脸上几乎拔不下来,直到道者将同样的话重复了第三遍,她才恍然回神,“恋大爷可是我们笑蓬莱今年常来光顾的客人,他不在这里还能在哪儿?这边请、这边请!”说着一径将三人往里让,边没话找话的和任沉浮交谈,“任大爷,看你们三个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正经又正经的清修道士的模样,怎么和恋大爷有往来的?” 任沉浮一壁不动声色的躲过她贴来的丰满胸脯,一壁泰然道:“实不相瞒,我们与恋风情也是素昧平生,此回拜访,乃是想向他借取他的移风转岳镇天珠。” “哦哦哦!”华羽火鸡完全没听懂,不过这也没影响她对着那张清和冲灵的侧脸连咽了三口口水,“原来是要借东西啊!”压低嗓门,“不是我说客人的坏话,恋大爷脾气古怪得很,想让他答应松口,除非……” 话音未落,便听厅中有男子咆哮道:“这些歌舞都看腻了!我要见美人!我要见美人!只要她愿意出来一舞,就是让我把我的移风转岳镇天珠拿出来我都愿意!” 任沉浮背后的两名道者顿时眸光一亮,华羽火鸡已然扭动着丰硕的身子强笑着抢了进去,只听她道:“哎哟恋大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这些姑娘都不是美人吗?你瞧瞧这身段,这模样儿,哪个不是百里挑一!” 三人迈步入厅,只见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揪着华羽火鸡不放,浑身绫罗缠裹,俨然是一个豪阔的暴发户,只是圆帽黄发,形貌并不似中原人士,他大着舌头说:“火鸡你别跟我装傻,你知道我说的美人是哪个!” “你这样说我可是冤死了,都跟你解释过多少回,笑蓬莱从来就没有那样一个姑娘。恋大爷你再怎么纠缠,华羽火鸡也不能给你变出来一个啊!”华羽火鸡欲哭无泪。 恋风情推了她一把:“全笑蓬莱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跟我没有这么一个人?莫不是把我当傻子?少废话,不把那天在荷花池边跳舞的美人叫出来,我恋风情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华羽火鸡脸黑了黑,还待再说,任沉浮却抢道:“倘若我们能令恋先生达成所愿,恋先生可愿将移风转岳镇天珠借我们一用?” “成交!”恋风情当即拍板。华羽火鸡顿时脸黑如锅底:“任大爷,我好心带你来见人,你怎么反倒拆我的台?” “事急从权,不得不为。”任沉浮微微欠身致歉,眉心白羽皓然,在这纸醉金迷的所在,流动着令人垂涎的禁欲美感,“还望你行个方便。” 对着这张脸,华羽火鸡实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好吧好吧,任大爷啊,丑话说在前,我能冒着被楼主开除的危险领你们过去,可她身份不同我们楼中其他姐妹,她答不答应见你们,可就不由我华羽火鸡负责了。” 任沉浮何等机敏?当即温雅一笑:“在下承情。” 华羽火鸡所说的“冒着被楼主开除的危险”大约并非虚言,证据是她领着三人到一座极偏僻清幽的院落前后便忙不迭地走开了,三人互视一眼,任沉浮尚在琢磨措辞,另一名道者已然急急去扣门。 门环上清光乍现,震开了他的手,两名道者面现讶色,齐齐叫道:“镇魔法阵!” 任沉浮笑容微凝,语气关切道:“定天律,你可无碍……笑蓬莱为何会有镇魔阵法?” “无碍。”道者神色凝重,“在下只知这是萍山练云人一脉的镇魔之术,难道恋先生要见的女子正是被镇在里面的妖魔?这可……” 另一名道者则道:“事急如火,已经走到了这个关口,哪里还能再退回去?所幸此阵并不能隔绝外界声音,我们不便破阵而入,姑且传音进去,先搏上一搏!”说着气聚丹田,高声道,“玄宗弟子幻斗穿云霄、星仪定天律揖首,望请此间主人拨冗一见!” 余音袅袅,散入料峭寒风之中,再无声息,穿云霄与定天律面面相觑,皆有焦急之色,复又叫了几次,院门依旧紧闭。正当两人等到绝望之时,忽听门轴转动之声,一名面容清秀的中年妇人扶着面覆白绫的紫衣女子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两个女子,一个容貌虽美却气度局促,一个风度虽美却面容不全,穿云霄与定天律一时分不清恋风情所指的美人究竟是谁,不由迟疑了一下。 若非练无瑕好端端的呆在屋里,在听到两人的名号后忽然扑腾着执意要出来,月无波才懒怠搭理门外事,见两人兀自发怔,不由柳眉微立:“人已出来,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两人连忙收起心中疑惑,将事情和盘托出。月无波不屑道:“看你们也是正经道士,怎地都不讲讲礼仪规矩?为人献舞那是舞姬乐伎该做的事,我们练……”练无瑕本是侧耳细听着,此时忽然拉了一把她的袖子,动作有些颤抖。月无波不解她的惶然,却也闭上了口。 练无瑕松了口气,向着两人的方向微笑,点头示意答允。她本是形容憔悴,这一笑唇弯莞莞,却端的是妙艳之极。穿云霄与定天律微微一怔,一直旁观的任沉浮见两人没有答话的意思,当即体贴的道:“这位姑娘可是愿意援手了?请与任沉浮同行至揽云轩见恋风情先生。” 练无瑕本不知还有第五人在,他这一开口着实被惊到,却强作无事状,淡淡的点头。月无波当即扶着她跟着任沉浮走,穿云霄与定天律在后,望着她那一头在风中幻光离合的浓紫长发,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试探的叫道:“练师姐?” 虽然在琅笈玄会上初相识之时,对方尚是相貌若垂髫之子的女童,但那一手磅礴鸿大的萍山掌法仍与那头潋滟若宝光的紫发一同给青年一代的道门弟子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穿玉霄、定天律乃是九方墀之徒,练峨眉与弦首苍曾为师兄妹,自然也当是九方墀的师姐。以此算来,练无瑕亦可与穿玉霄、定天律以平辈论交。只是两人虽则早早的成年,可入门时间却着实晚于稚童一般的练无瑕,是以每回于琅笈玄会上相见,两人还得恭恭敬敬的管她叫一声“练师姐”。一晃许多年过去,这位小师姐终于长大了。 数百年前,练师姐便有“两千年后道门第一人”之称,为何适才匆匆一见,竟在她身上感觉不到半点真气的存在?那镇魔法阵所镇的妖邪又是谁?为何她会从阵中走出?象征着她所立下的天人之誓的萍水纱缘何不见了?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种种疑惑丛生,才有了这一声“练师姐”出口,话音甫落,便见练无瑕的背影有一霎时的怵栗,旋即脚步如逃避洪水猛兽似的加快了三分,若不是月无波把着她的手臂,她几乎要不顾方向的落荒而逃了。 好在主动迎上来的华羽火鸡缓解了气氛的尴尬,她扫了眼练无瑕简略的素袍,粗粗披散的长发,心下大摇其头:“这个……练道长不需要装扮一下吗?” 练无瑕抿了抿几无血色的唇,摇头。 “可是……”华羽火鸡犹犹豫豫,她这幅模样,既看不清容貌身材,又无锦绣环佩修饰,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真这么去见恋风情,万一那鸡贼觉得不值,反悔了怎么办? 天人交战间,练无瑕却已让月无波扶着她上台了。那恋风情大约果然是对传说中的美人倾慕已久,甫一远远瞥见练无瑕缓缓登台的侧影,连手里的酒杯都忘记送至口边,居然就这么直愣愣的立了起来。待到明珠灯的光皎皎投下,将她的身影映得清楚,才张开嘴吸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那边那三个道士叫什么来着?”仿佛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抹绮靡而又可怖的幻境,他垂着脑袋,看也不敢看台上女子一眼,“你们要我的移风转岳镇天珠对吧?现在就借给你们,走吧!” 任沉浮愕然:“丝竹未启,恋先生不赏完这一舞再走?” “能见美人一面,死都值了!看歌舞?我哪里有这福气?”恋风情粗声道,“你们不是急着要给你们那什么劳什子的玄宗的什么劳什子的风云舍生道解封呢吗?怎么一个一个还这么悠闲?” 穿云霄与定天律大喜过望,忙不迭的道谢,又起身远远地向练无瑕一礼:“江湖再见,师姐珍重。” 灯影摇红,有着柔而凉的明暗波动,离合的光影映出练无瑕的影子,恍如幽夜独立的白昙。一手微抬,指尖苍白,依稀是一个道别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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