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师妹,你们这竟是要走么?啊啊,才刚来片刻,怎的就要离去?我方从外面回来,不如再坐坐如何?”他打了个拱问道。 小玉赔礼拱手道:“我们还要赶路,下一站还要去傲徕峰和桃花峪”。 “如此,那真是可惜了……”元宗图抚着下巴,面有憾色地道。他又热情地招呼治平和梁宣,治平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一下,倒是梁宣,颇为恭敬客气地对这位前辈师兄点点头,又躬身打拱行了一礼。 元宗图显然对这个小师弟很感兴趣:“啊啊,是小宣师弟么?真是幸会幸会,难得见你一次,今日怎的也来送货了?哈哈,哈哈……” 梁宣简单答了几句,有些尴尬。其实他还记得三年前,领着紫琳逃离元宗图的追踪的经历。那个时候他还是半大孩子,现在想来这种举动简直是疯狂。 不过元宗图好像并没有记得那次风波,他上上下下把梁宣打量一番,微笑着赞道:“小宣师弟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三年不见,不同凡响哪,不同凡响!” 梁宣脸一红,心道:“我原以为他忘了我,想不到还记得。” 因为得知他们要去桃花峪,元宗图便提议说自己也跟着去。“正好有一本书,家父托我寻觅已久,记得桃花峪有一本,我去找黄师叔借来瞧瞧……” 既然如此说,那小玉只得让他跟着他们。 如此,四个人,领着运货的农夫,开始上路。元宗图还有礼貌地让小玉三人先行。梁宣觉得他甚是谦恭有礼,治平却不以为然,他的嘴巴快撅到天上去了,还悄悄在梁宣耳边说了一句:“假正经。我快受不了了。” 梁宣一愣,对他这种偏见很不理解。但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身旁,元宗图又对自己温和地笑了笑。 梁宣也笑了笑,以示还礼。心想:“元师兄明明如此有礼,平哥也太挑剔了。”他迈步前行。 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出去,再回来会是何等艰辛的一番历程呢? ※※※※※ 小玉领着梁宣、治平三人,与元宗图一道,过了桃花峪、后石坞,梁宣见到了闻琴。还见到听松在闻琴那里,却是在借剑谱。 元宗图正是钟情于紫琳,于是又跟紫琳说了很多废话。紫琳被烦的不得了。 倒是后石坞的地字门弟子们,一个个老实巴交,寡言少语。很少玩笑。跟门主玄素一模一样。四人很快就出来了。 终于上到玉皇顶上,送完货物,梁宣和元宗图闲来无事,便一起往天街上去了。让小玉和治平继续吵着。 天街之上,来往的泰山派子弟很多,但是似乎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街上本来也有叫卖的商铺,都是泰山派的弟子们自家开的,也有和山下农户合伙经营。元宗图居然对这些颇感兴趣,一直喊着梁宣看这些叫卖的小玩意。 梁宣却心里一直记挂着去看谢微云,因此并没有怎么留心。元宗图在那里研究一方自称是前代的砚台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元宗图居然还跟那卖砚台的弟子争论了起来,原来那位师兄说这是春秋的遗物,元宗图却认为至多不过到唐,两个人争论不休。 远处云海茫茫,群山只可以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形。玉皇顶上仙山雾绕。梁宣倚着栏杆远望,心里想,碧霞堂的师兄们每天看到的都是这些壮观的景致,大概也看得厌了。 就在这当口儿,一个身穿粗布长衣,头戴道士帽的年轻道童扫着地,声音沙沙的,往这边来了。梁宣听见那扫地声,也没多加注意。 这种人通常都是泰山派中专司打扫的,基本上可以看做是门派外的人。平日只在自己当值的那几天上山来,其余时间都是住在山下的。 梁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转身想要催促元宗图,不料这一转身之间,看到那扫地的人,就愣住了。 这一身寒酸打扮,在天街上扫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因为打伤沙河帮少帮主,又偷了梁宣和李闻琴碧水剑的归鹤。 他那时候已经被谢微云当众逐出了师门。怎么现在会在这里?还干起了打扫的工作? 此刻,归鹤一直低着头扫地,动作不快不慢,梁宣呆呆看着他,扫帚扫到了自己的脚下。他还恍然未觉,没有躲避。 “这位师兄,麻烦高抬贵脚呀。”归鹤头也不抬地闷声道。 梁宣这才抬起一只脚,归鹤却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两眼立即就是一呆,很快变了脸色。 梁宣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到归鹤此番情景,也有些凄凉,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还不都是他自己自作孽? 归鹤望着梁宣,恍惚一会儿,忽然眼里闪出凶狠的神情。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不语。 元宗图跟那卖砚台的理论了一番,让那人心服口服,终于满足地回转身,口中嘟囔着,正好也发现两个对视的人。元宗图望着归鹤的眼睛忽然若有兴味地眯了眯。 “师弟,怎么了,看什么?” 梁宣指了指归鹤:“这……” 元宗图瞧了瞧归鹤,归鹤也瞧着他,两个人齐齐望了一会儿。 两双眼睛在对彼此的关照之中同时散发出某种惊人的弥合。可是这些,梁宣并没有在意。 “什么呀,快走吧!还要拜见掌门哪……”元宗图推着梁宣就走开了。 梁宣糊里糊涂被他推着,回头看时,归鹤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把扫帚扔在了地上。 ※※※※※ 元宗图先从谢微云的碧霞居里出来了,留梁宣和掌门在里面。梁宣将碧水剑拿出,交给谢微云。谢微云一开始看到碧水剑,还有些惊讶。但是见梁宣言辞恳切,又说得合情合理,况且碧水剑也是他好友李龙佩生前遗物,保管好友人之物也是义不容辞,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我将它锁在玉皇阁里,你要来拿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切记,要取的话,只可以来找我,莫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谢微云嘱咐道。 梁宣感激不尽,谢微云又询问了他最近武功上的学习情况,还问到有没有参加进阶大会的打算。 梁宣羞赧一笑,摇头道:“掌门太高看弟子了……弟子才入门只有三年,怎么能够得上格参加进阶大会呢?” “进门三年又如何?闻琴不也是三年么,听说她也要参加。” 梁宣脸红了,颇为惭愧地道:“闻琴她天分奇高,我不如她。而且……而且……”他说不下去了。怎么能对掌门说,他的内功修为几乎陷于停滞呢? 谢微云微笑着抬起手,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拍着梁宣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梁宣觉得掌门对他十分亲近。 “阿宣,你不要太过心急。进阶大会,诸弟子们自然是跃跃欲试。学武多年,谁不想试试深浅?只是你如今武功初入门,应该以打好功底为重。” 梁宣点点头,明白师父和掌门都是要他不要心急。可是只怕他们都会错了意,他们不知道,梁宣不是心急,而是根本参加不了! 他的内功根本没有到那个程度,怎能去参加进阶大会呢? 要参加进阶大会,玉皇心法至少要修行到第三层才可以啊! 又听得掌门说道:“不过……见一见世面也是好的。”后面这句话,让梁宣猛地抬头,他看见谢微云的笑容。 他明白那笑容中隐含的意思,那正和自己想的一样,于是他自己不自觉也笑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年轻气盛,也是想参加的,而且就进了碧霞堂。年轻人,哪里有不争强好胜的?你自己说,你难道不想进碧霞堂?”谢微云笑道。 “掌门您天资如此高,弟子不敢跟你比,所以进碧霞堂,从来都不敢想……”梁宣低头道。 谢微云微笑不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云海,忽然道:“其实这几年我也有心要扩大碧霞堂的规模。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逍遥门越来越猖獗,魔门势力发展很快……已经逐渐有跟西域魔教‘血昆仑’联合之势,我九大门派不得不防!此时此刻,正是应当强固我正道势力之时。” 梁宣哑然:“逍遥门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谢微云脸上神情肃然:“九大门派自从十六年前逍遥谷一战大伤元气,多年来都是处于一蹶不振之中。眼前九大门派逐渐离心,当年的联盟早已分崩离析。我几次曾意图召集各派掌门会盟,但是都难以下决断,不了了之;如今魔门肆虐如此,但是江湖上的正派力量却各自为政,无人来管,真是令人痛心!” “若是逍遥门与血昆仑联合起来,那岂不是……” “血昆仑已经多年不问中原世事,上一次血昆仑魔族妖女危害江湖,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谢微云回忆着往事,眉梢微不可查地敏感一挑。“不提也罢!但那场浩劫让九大门派损失惨重!……不过总算将其挡在了玉门关之外。 “可即使如此,血昆仑仍然不可小觑。其一直在西域,孰强孰弱不得而知。多年前,妖女雪林月执掌血昆仑之时,我曾经随着师兄,和几位师弟师妹一起去西域探访,也没有什么结果,还惹了不少麻烦……唉,往事何堪回首?!如今逍遥门若是与之联合,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啊!” “雪林月?”梁宣猛地一惊,这个名字从掌门的口中喊出,却仿佛一粒火星,点燃了他记忆中的某个火种。这个名字,怎的听来如此熟悉? 谢微云点点头道:“不错。雪林月。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大魔头,血昆仑的魔族妖女,能使邪功——噬功大法……”他口中说出这四个字之时,有意无意地顿了顿,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再也不愿提起这几个字似的。 “那是人世间最阴毒可怕的邪功,伤人无数,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此女阴毒艰险,最擅长惑人心智……”谢微云言至于此,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哽住喉咙,再难继续。他眉头蹙起,一把拍在窗棂上。 “那雪林月现在……” “她三十多年前就被我泰山派铲除了,死在昆仑山……”谢微云淡淡地道,扫了他一眼,似是不愿再提及此事。转而十分郑重地对梁宣道:“阿宣,你要好好修习武功,将来九大门派联盟,先行军里,希望能有你的位置。” 梁宣迷迷糊糊点点头,他看掌门人言辞闪烁,似有隐藏,料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泰山派的秘密还有很多,那些过往的历史,他是很少知道的。 讨伐血昆仑、逍遥谷一战,都是泰山派门人话题的禁区,平日里是不允许年轻弟子们随意讨论的。 想到那些神秘的战役,那一个个仿佛都是浸了鲜血的名字,梁宣心中莫名就是一阵寒意。他天性好静,不喜杀伐争夺,对江湖上打打杀杀、征战掠夺之事甚是厌烦,只想要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他想:为什么一定要去参加进阶大会呢? 只有参加了进阶大会,才有机会进碧霞堂;只有进了碧霞堂,才能得到本门最上乘的武功心法的指导,才能最终臻于高手之境。 可是到了高手之境又有什么好处呢? 成为了高手,就可以成为武林同盟中的先行军。眼下正邪两派之间剑拔弩张,逍遥门、血昆仑联合与九大门派对峙之势日渐清晰,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如果他进了碧霞堂,就有机会在这场争斗中担当急先锋。 可是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争我夺,刀光剑影,血肉模糊,最后无非是成王败寇,尸横遍野。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无非如此,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而已。 ※※※※ 元宗图与梁宣约好在月观峰拜月亭那里汇合,然后再下山。 梁宣先到了那里,此时元宗图没有来,他便一个人在亭子里背着手溜达。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看看山。但是心里却还在盘算着参加进阶大会这件事。 亭子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空气中,野山花的香味清冽之极。远处的小径上弯弯曲曲,直往山下通过去。小路旁,一处岔路上过去,就通往舍身崖。 梁宣等得不耐烦,便顺着那小路,往舍身崖上去了。 舍身崖上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平地,这里四下无遮无挡,正是观看日出日落和云海的绝佳所在。眼前一片空旷,但见五湖四海,茫茫大地,滔滔云海,都臣服在脚下一般,煞是壮观。 梁宣看得心情舒畅,禁不住舒展开双臂长啸了几声。 回声在山崖深处响了起来,来回震荡,越传越远,远山近山都是他这声音,如同在对话似的。他嘴上嘿嘿笑着,心情越来越好。 往下面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下面果然是万丈深渊,不见谷底;只有云气蒸腾,悠悠飘荡。不知跌落下去,还有没有整全的尸骨? 梁宣的喊声还在山谷里回荡,但是隐隐的,远山近山之间的苍茫云气里,却传来一声猿猴的啸声,苍凉悲壮,甚是哀戚。 身旁忽然有人冷笑,梁宣回头看去,见归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冒了出来,还是拿着扫帚,冷冷瞧着自己。 “好兴致啊。”归鹤冷笑道。 梁宣看着他,略蹙起眉头,这人的出现破坏了他的好心情,叫他一时有些不快。他还没有说话。 “怎么,不认识了么?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梁宣又转回头去看景。 “你原来还在泰山上。” 归鹤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而立。“是啊,三年前掌门人开恩,念在我三岁上泰山的份上,留我做了个打扫的小仆。还没从您眼前消失呢,您失望了不是?” “随便你怎么想。” 归鹤低头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他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脚尖就顶着那悬崖边缘。 “你要做什么?”梁宣转头蹙眉瞧着他,以为他要跳崖。 归鹤低头瞧着深渊,悠悠地道:“从这里跌落下去,应该什么都不用担忧了吧?”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仿佛那是一件美事似的。他诡异地瞧着梁宣笑。 梁宣被他瞧得不舒服,扭头拂袖而去:“莫名其妙。”他走了几步,心里一动,大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以后咱们两讫了,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 可是他没有听见归鹤的应答。 走了一会儿,到了拜月亭里。回头望去,归鹤却忽然消失了。这一会儿功夫,偌大的月观峰就没了他的踪影。梁宣甚至以为,他会不会是跳了舍身崖自尽了。 过了不久,远处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梁宣辨认出那正是元宗图。 元宗图见了他,一直赔礼道歉,原来月观峰上的掌信童子有事托付他,迟了。梁宣说没有关系,便和他一道,出了拜月亭,往山下走去。 不料刚走没几步,元宗图忽然又想起了有本书忘记拿了。他又连连对梁宣道歉,梁宣苦笑,只得让他快回去拿,自己好在这边等着。 时间渐渐地已经过了正午。方才还万里晴空的天气,转眼间忽然上了几朵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梁宣在山路上略坐了一会儿,元宗图还没有来。 他心里等得不耐烦,却忽然听见远处有人的声音。梁宣好奇心起,便站起来,沿着小径,循着人声走去。 只见舍身崖上,远远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听声音,是在读书。他背对自己,那衣服打扮正是元宗图。 梁宣摇头苦笑,这人还真有点书虫的毛病,让人家在这里等,却自己跑到这边读起书来。他加快脚步,那读书声音却忽然停止了。 元宗图一手拿着书,一手背过去,似乎正在面对着苍茫云海沉思。 “元师兄!”梁宣叫了几声,元宗图却没有回答。 他又叫了几声,元宗图依然不吱声。 梁宣心想:“一准是读书读得入迷了。待我前去拍他一下,也好吓他一吓。”他心里存了这样的心思,面上便不自然笑了起来。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声便放轻了。 梁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元宗图身边,忽然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喂!”他大声叫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拍到了元宗图肩上。 谁知元宗图的手腾地就起来了,他飞快地抓着梁宣得手,紧紧握住,然后将梁宣从后面向前一甩。梁宣哪里料到他有此一招?一声惊呼叫了出来:“元师兄!是我呀!” 他整个人都被元宗图甩了出去,向后翻落!梁宣心里一惊:“不好!后面就是舍身崖的万丈深渊!” 随即耳畔一个狰狞的笑声响起来:“小子!你看清楚大爷是谁?” 梁宣心咚的一跳,犹如跌入了地狱一般。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自己对他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归鹤! 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见归鹤狰狞怪笑的脸! 又是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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