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梁宣张口大叫的一瞬间，心中火气陡然而起，已经往后跌倒的身子，忽然抬起一脚，就往归鹤下盘勾过去；归鹤要避这一脚，必然要跳起，身子前倾。 梁宣趁机飞快地抓住他的肩膀，奋力向前扑去，两个人都滚到了离悬崖稍远的地方。 归鹤大喝一声，迎面扑过来。梁宣略略定下心，想道：“你还当我是当年的梁宣么？当年你就打不过我，现在更不是我的对手！”他闪身一躲，一个躬身，就避了开去。 归鹤这一拳吃了个空，梁宣弯腰到了他腰间，要将他甩出去。不料归鹤的另一只手握成拳，正好等在腰间，那拳头倏地张开，梁宣觉得一股辛辣的气味扑过来，随即双目剧痛：胡椒粉！ 当日黄河客舟之上，梁宣用这一招对付过归鹤，因为归鹤最怕辛辣，谁料他竟然暗藏着一手，今日算计回来了！ 梁宣惨叫一声，那胡椒粉中似乎还藏着什么，顿时双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心下大乱，听到归鹤狞笑道：“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梁宣狂乱地出拳，却总是扑空，就在此时，他恍然间觉得小腹被人猛踢一脚，这一脚力道非同小可，他承受不住，向后飞出去！ 身子凌空的一刹那，他已然觉察自己摔出了悬崖。很快落下去，手臂在山崖边上撞了一下。他奋力用轻功向上提，却只是慌乱间抓到一个人的手。他死命地攥住这手：“不！” 但是只听到归鹤狞笑道：“你没机会了！”那样尖锐，那样凶狠。 梁宣手心湿滑，他攥着那手，感觉到那手指上戴着的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从他手心划过去，鲜血流了出来。 他听到一声极低的笑，那手狂甩几下，鲜血从两手指间流过去，他的手终于从那里面脱离了出去。 梁宣的身子疯狂地，向着无尽的万丈深渊跌落下去。 他连喊都来不及喊出来。 ※※※※※ 身体从万丈的高空直直跌落，梁宣仿佛真的被扔入了地狱。 耳畔风声呜呜响过，在这极快的时刻里，他心中只想着能抓住什么，于是狠命地乱扑乱抓，那山风混杂着山谷里的湿润雾气，像飞快的剑一般，将他切割着，砍削着；梁宣两手乱抓，但是只抓到山崖上凸起的巨石，手掌还被划破。 很快有树木枝叶从手间划过去，但是梁宣抓不住。 心中万念俱灰，梁宣想到了放弃。 他的手终于不再乱扑乱抓，平平地伸开，任由自己在空中跌落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这样由自己走向死亡。他好像漂浮在了空中，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但是空前漫长的静止一刻之后，他居然再次碰到了一根凸出来的树枝，在它跟他的指尖接触的一刹那，梁宣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就是这一下接触，犹如点燃的火种一样，再次燃起了梁宣心中求生的意志。他的手掌翻起，最后一次扳住那树枝。 居然成功了！ 梁宣扳住了树枝，两脚向前抵住崖壁，向下急坠的巨大冲击力全都落在了脚掌上，那些山崖之上突起的巉岩石尖深深扎进他的脚掌之中。 全力忍住脚掌上的剧痛，他双臂用力，幸而多年习武，又有足够的力气，此时倒帮了他的忙。梁宣翻身堪堪落到了那树上。 他两眼一片漆黑，不能视物。只能用手摸去，觉察出这树身约有碗口粗细，光滑多刺，但是致密坚硬。树身轻轻颤动，但是仍然能够担得起他一个人的重量。他从感觉上摸索着，判断出这是一株山枣树。 梁宣动一动，就觉得小树打了一个哆嗦。于是他也不敢再动了，生怕小树折断，到时候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就这样保持着刚才爬上来的姿势，在双目一片黑暗中僵卧着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犹如被烈火焚烧过一般，手上，脚上，腿上，眼里，没有一处不是伤痕累累。 他僵卧在那里，平静的心情骤然又激动起来。眼睛渐渐湿润了。 方才跌落的一刹那，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当他要放弃的时候，老天却叫他找到了这么一棵小树。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此刻他正躺在这上面。那种感觉，仿佛绝望之中，上天抛过来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是当这庆幸和感恩的感情过去之后，巨大的恐惧又随之而来。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几次试图睁眼，都感到剧痛无比。他不知道自己周围是个什么情况，到底还有没有树。 他方才下落的时间没有多久，应该还在山崖半山腰，还是悬空的状态。跌下去必死无疑，如果没有其他树，或者他找不到攀缘物，那么一样也只能是等死。 想象一个人，躺在绝壁上一棵小树之上，身下还是万丈悬崖。他能做什么？ 呼喊是做不到的，他要保存体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大喊大叫。而且就是喊叫，离崖顶这么远，也不会有人听到。 他也没有狮吼功，可以用内力传音，就是在山谷里喊破喉咙，那回音也不会有多么响。 梁宣思量了一番，忽然又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 他周身伤痕累累，方才一番盘算，更是头痛欲裂。精神渐渐涣散，他越来越坠入真正的黑暗世界，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 他仿佛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被云气托举着，越升越高，然后停留在空中，时间都静止了。不知过了多少万年，随即，云气忽然动起来，他整个人猛烈地旋转，如同置身于漩涡之中，感觉到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却又四处飞奔。 耳畔，传来隐隐的雷声。空气渐渐凉了。 他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那场大火，那些恐怖而绝望的人脸，又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但是突然，他们又对他笑了。 母亲笑着，对他说：“宣，你死了，你不用活得这样累了。咱们总算安生了。” 父亲说：“来，孩子，到这儿来，咱们一家团聚了。” 他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转眼间，父亲和母亲消失了，闻琴那张可爱娇美的脸浮现在黑暗里。她脸上是忧郁和凄怆的表情，眼泪从她秋水似的双瞳里悄悄流了下来。 他听见闻琴张口，对他说：“宣哥，你怎么可以死，你不要丢下我。你死了，我怎么办？” “宣哥，你不要死，你一定要坚持住。活下去！” 梁宣心里一酸，想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谁知她又消失在黑暗中。 忽而又是一变，他看到了千面郎君，还有云中雁，还有归鹤，他们周围是一朵又一朵邪恶的逍遥云。 他们都在对着自己得意地笑：“啊啊，梁宣，你终于死了，看你还怎么报仇？” 他大吼一声：“不！”随即整个人仿佛被吸入了黑暗中：那是一汪绝望无尽的黑潭，他被吸进了这潭水里，感觉到冰冷的潭水像千万猛兽，钻进了自己的衣服，钻进了自己的身体，撕扯着，狂叫着；他奋力挣扎，可是脸上口里鼻端全都是那些罪恶的怪物，他仿佛要窒息了。 梁宣一声闷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做了一个梦。 下雨了。 他的眼睛不再疼，但是周身还在痛着。 从空气中的凉气可以判断出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他依然睁不开眼，可是晚上漆黑一片，也等同于睁着眼。 空中不断有雷声隆隆传来，春雨绵绵，从高空直直落下。梁宣浑身都淋得湿透了。这也是之所以他会做梦跌入黑潭的原因。 触身所及，仿佛都浸泡在雨水里。小树被雨水淋得湿湿的，树叶也是湿的。晚上的悬崖冰冷一片，好像一块千年寒冰，让梁宣不敢靠近。但是身上仍是湿滑一片，他的身体袒露于高天之下，危崖之上，半空之中，任由狂风暴雨尽情摧残着。 雨势忽大忽小，风声忽强忽弱。每一滴雨都像夺命的寒枪扎进他的身体里，每一阵狂风都裹挟着雨丝吹进他的身体里。 梁宣紧紧蜷缩起身体，却听见耳畔一声轻微地脆响——树枝折断了一点。 他于是更加不能动了。身上的衣物吸水，树枝吸水，会更加重，这小树说不定很快就要折断了。他保持着这蜷缩的姿势，眼睛被雨水浇灌着，耳朵也被雨水浇灌着。 一开始，他还用手去挡那雨水，不让它灌进耳朵，可是后来也松开了手，因为手也是冷的。 比雨水还冷。 梁宣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躺在床上，那时候还在娘亲的身边，感受到娘亲的温暖的怀抱。他也是这般姿势。 那时候有自己的父母呵护，他什么都不用管。 可是父母早已经不在了，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 现在的他身处绝境，命悬一线，又由谁来管呢？ 他不禁想要控诉这无情的命运：为什么总是让他无缘无故遭受到这些灾祸？ 他才只有二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死过几次了，难道今日就要结束了么？ 为什么在总是在刚刚给了他希望的时候，就突然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呢？是上天在跟他开玩笑么？！ 雨声很大，风声很大，雷声很大。 在自然的巨响里，梁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起来。 从出生以来，从记事以来，他还从未这么痛快的哭过。 眼泪从眼里流出来，他也不去擦，一片又一片，一滴又一滴，同雨水混杂着，他的眼睛刚开始还感觉到疼痛，现在已经麻木了。 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哭着。仿佛要把二十年来所有的冤屈，一齐发泄出来。 在这高崖悬空之上，深山无人，大雨倾盆，一片漆黑，有谁知道还有一个少年在失声痛哭？ 山谷也静默了，他们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不肯用自己的胸膛，去回应这痛苦的哭声，因为他已经融入了自然的绝响里面。 他哭得累了，索性又昏睡了过去。 ※※※※※ 梁宣睁开眼来的时候，正看见一轮红日初生。 他的眼睛经过一夜雨水和泪水的洗礼，终于又恢复了光明。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蜷缩着，身子一动不能动——麻木了。他躺在小树上，看着远处。 越过这深渊之中的层层雾气，眼前两座大山，如同巨人分立两侧。一前一后，中间露出远处的云海。云海之上，可见雾气滚滚。 一夜的雨和水汽让云海更加波涛汹涌，此时，云海之上，一轮红日正从海里跳出来。 他舒展着自己通红的身子，骄傲地在梁宣面前展示着自己的风姿。他把红色的光洒遍天空，周围是一片金黄，然后是橙黄，橙红，大红，更远的天边，宝石蓝和墨黑还没有褪去。 云霞满天，云海也变成了滚滚流动的红海。近山远山都在这阳光里，边缘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 云雾弥漫中，一群飞鸟从红日畔掠过去，传来阵阵鸟鸣。远处的山上还有洁白的瀑布，飞流直下，清晰可辨。 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梁宣的脸庞被这暖暖的光照着，他的身体被雨水湿透，后半夜雨停风劲，已经吹得半干，所以感觉好些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到还有泪痕。想起了昨晚上半夜醒来自己那样撕心裂肺地痛苦，早上却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不禁笑了。 他是真的笑了。 梁宣又躺了一会儿，等着太阳升得更高，气温渐渐上来，山里的雾气和凉气褪去了。他才慢慢动了一动。 他转过脸，朝下望去，万丈深渊依然不见底。他开始勘察四周。 梁宣不禁高兴地要大叫起来。 因为他发现的，简直可以叫奇迹。 方才大略一望，他发现自己身边真的还有其他树。 很多树，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丛生的树木。它们把强悍的身体伸入泰山的深处，从泰山岩石的血脉里攫取营养。 就在自己身下这棵树下面，还有一些树木，有好几层。所以即使他跌落了下去，下面还有树接着。 这还不是最大的奇迹。 更令他惊喜的是，下面往前走不远，可以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所在。那里有几丛杜鹃花正在开。若是梁宣猜得不错的话，那是一处山洞。 居然还有一个山洞！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了山洞，他就可以先在里面存身。其他的再想办法。现在他只想到走一步算一步，至于进入山洞以后怎么办，以及山洞有多大，他都没有去顾虑。 ※※※※※ 梁宣在树上躺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如何到那山洞里去。思量定了，他就慢慢立起身来。 小树颤颤巍巍，晃了几晃。梁宣吐出一口凉气，他活动活动筋骨，身体昨天还遍体鳞伤，痛得他难忍，可是好在他年轻又壮实，今早就恢复了很多，疼痛少了。只有伤口还有些疼。 他翻了个身子，摸到了小树的边缘，尽量不让自己向下望。鼓足勇气，用树上翻了下来，他的手臂还紧紧攥着树干。 两棵树上下之间离得不是很远，所以梁宣翻了下去，脚还能踩在下面的树上，虽然也是近乎悬空。 他抓着头顶的树干，看了看远处的山洞，吐出一口长气，开始像猿猴一样，只抓着树干从空中渡过去。 空中传来几声猿猴的叫声，打断了梁宣的注意力。他正紧张地冷汗直流，抬头看去，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从自己高处的绝壁之上，一只白色的长毛怪物正像他这样抓着绝壁上的树枝，轻灵而迅疾地往下面来。而且看它移动的方向，居然就似乎是自己这边！ 梁宣果然料得不错，那长毛怪物飞快地从另一边的绝壁上下来，抓着树木，对着自己兴奋地大喊大叫。 那居然是一只白猿！白猿伸出一只手，对着梁宣指了指，又哇哇的叫起来。 梁宣心里唬了一跳，动作停了下来，脚下往后退。可是忽然踩了个空，只听头顶咔嚓一声，那树居然断了！ 梁宣一声惊呼，从空中落下去，眼看就要往绝壁上坠落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梁宣从树枝上往下坠落之时，他双眼一闭，大呼一声“我命休矣！” 眼看着下面不见底的深渊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心想这下子非得跌个粉身碎骨不可了。可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双奇异有力的大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身。 梁宣“咦”了一声，原来那白猿这转瞬之间，就已经抓着树枝跳过来，从半空中捞起了要下落的他。 白猿将梁宣头下脚上的抱着，兴奋地大叫，梁宣刚刚庆幸脱生，就感觉自己被白猿裹挟着，一荡一荡，从绝壁上攀着树木走。 眼前就是万丈深渊，他被白猿的迅疾动作晃得花了眼，只看见世界一晃一晃的，还有白猿发达而多毛的腿。 忽然眼前一黑，白猿似乎转身进了侧面一个什么所在。然后梁宣被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痛得他大叫。自己的脸还朝下，几乎啃到了地上的泥。翻身起来，坐在地上，四下里一望，他才高兴地大叫起来。 原来白猿把他带到了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一心想要去的那个山洞！ 此刻，梁宣兴奋地叫喊着，白猿见他高兴，自己也兴奋地大叫。梁宣看见它那兴高采烈的眉眼，心里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哪里还有惧怕？情不自禁地几步跑上去，一把抱住白猿，又哈哈笑起来。 那白猿也是一愣，被梁宣这样抱着，忽然也很高兴，也抱着他，居然将他举起来，转着圈。 “好了好了！呀，我的头都晕了！猿兄，猿兄！莫转了！”梁宣笑着，拍着白猿的身子。 白猿果然懂得，将梁宣放下，然后又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歪着头盯着他看。 梁宣走到洞口边，看见下面果然是深渊，洞口树木掩映，杜鹃盛放，倒也颇为隐蔽。而且比外面更为温暖。 里面漆黑一片，看不分明，但是似乎也还有一段空间。地上这一片比较光滑，靠墙壁的地方有几处粪便，再往里就是杂草乱石丛生了。墙壁之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藤蔓植物，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绿色绒毯。 看上去，白猿这是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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