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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殿外已经没有人。长生刚刚走了进去。  一会儿,门口走来一个宫人,拿着扫帚,像往常一样扫着地。他看来确乎是在扫地。不过只是扫得有点慢而已。  他慢慢扫过了门前的落叶,将笤帚放到一边。自己平静地走下了殿门。  他一路慢慢地走,却出了逍遥殿的宫墙。往风满楼而去。  那是金风使者所在之处。    ※※※※※※    风满楼。  金风坐在一摇椅之中,一摇一晃,正悠然地躺着。他双目紧闭,手中的折扇也随着摇椅一摇一摆。  他的身前,正站着方才那逍遥殿的扫地宫人。  “就说了这些么?”金风缓缓出口道。  “是。长生公子说,银汉童子他老人家已入殓,如今就葬在逍遥谷安魂坡。是与人相斗而死的。”  金风沉默了一会儿,屋内,只听到摇椅吱吱呀呀的声响。  他忽然睁开眼,道:“你下去吧。有劳了,自会打赏你。”宫人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金风从摇椅中坐了起来,心中思绪万千:“银汉童子平白无故去泰山做什么?这次任务明明是佳期宫在做。与他何干?”  银汉童子武功了得,当年东海一行,围追李龙佩一家人,莫名受了重伤。但近来已经元气恢复。料得常人难以近身,那到底是何人,竟能杀得了银汉童子?  长生此次出谷寻义父,行踪诡秘,到底为了遮掩什么?  银汉童子秘密下葬,为何只与门主一人说?他到底要隐藏什么?    想到这里,金风突然心中一动。他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楼台之上。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夜幕降临之际,一场夜雨也要随之而来。金风缓缓披上了蓑衣,从墙上拿起了雨帽。  他走出风满楼,临出门之时,往门边那幅画像上瞥了一眼。  上面画着他,与妹妹玉露,当年在天山游历的场景。  金风嘴角冷笑了一下,心中暗想:“妹妹啊妹妹,你可以出卖自己的身子,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    天边一声闷雷爆裂开来,轰轰隆隆,一场大雨眼看将至。  金风披上了蓑衣,从风满楼上一跃而下。他正是要往安魂坡去。  那里,是逍遥门中有名望人物的墓地。    ※※※※※※    安魂坡上,大雨滂沱。遍地泥泞。  一座座坟丘如小小的山包,在风雨中被击打得遍体鳞伤。  这是一群有名字的鬼。他们不是孤魂野鬼,却也胜似孤魂野鬼。他们生在这谷中,也死在这谷中。终生,踏不出这方圆百里的逍遥谷。  金风冒着滂沱的大雨,走过泥泞的野地,在安魂坡跋涉。穿过雨水,走过泥地和沼泽。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雷声和闪电伴随着他。还有一座座孤零零的坟冢。  不远处一座新坟,赫然在望。金风仿佛看到了光。    他展开轻功,在雨中飞身而起,转眼就跃到那墓冢头顶。望着墓前新刻的墓碑,上面“银汉童子”几个大字看得分明。他心中冷笑:“任你生前位分多高,死后还不是一座土丘!与这周围大大小小千万个土丘,又有何分别?”他一面冷笑,一面掘起那坟地来。  挖掘的动作不停,周围的雨却渐渐停了下来。  阴风四起,安魂坡的尽头,丧尸林里传来阵阵狼的嚎声,还有野兽的撕咬。金风不由得心中毛骨悚然。幸而刚刚下过雨,还看不到安魂坡中的鬼火。    怕什么?怕银汉童子这老头子从棺材里跳出来与他打一架么?  生前他不是他对手,死后,他可只不过是腐朽一块!  他与银汉童子也没什么冤仇。银汉童子在门派中资格最老,据说当年还是一个瞎子。最早跟随门主闯荡江湖,后来门主找到了神农山庄的神医华如姬,才治好了他的盲眼。  不过他也跟门人一样,从来无法知道门主究竟长什么样子。  也许玉露可以?  想到这里金风嘴角冷冷笑了一下。她与门主风流快活,门主不会还戴着面具?那岂不是太不过瘾……    铁锹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事,随即“当”的一声响。棺椁的一角露了出来。  金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泥土从棺椁之上扫开,棺椁便全部呈现在他眼前。  金风长长呼吸一口气,用力,打开了棺椁的封盖。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闪电过后的刹那,他看到棺椁之中的那尸体。只听“崩”的一声,棺椁的封盖掉了下来,金风浑身瘫软,坐倒在坟丘之上。他眼望着那尸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金风瞧着暴雨中,栉风沐雨的墓碑,忽然之间仰天大笑。    ※※※※※    梁宣觉得世上之事有时候真的很难预测。  比如邱伯这个人,他其实早已知道他的真实名字跟自己的师父很像;但是这个人却隐姓埋名。  他只是在泰安城门口卖酒卖菜为生,看似普通农夫,但却认识逍遥门的银汉童子。  月夜的城门观斗,梁宣已经见识了邱伯的身手。但是现在他有了更加惊讶的认识。  梁宣体内吸噬的银汉童子的阴寒内力虽然已经被他奇迹般的压制,但是诸股内息纠缠融合在一起,阴寒之气竟然隐隐有扩散之气势。玉皇心法本来属于阳刚一路的内功,而梁宣吸噬的几种内息全都是偏阴性的,如今加上银汉童子这极阴寒的一股,整个体内的内力便更加阴邪。    梁宣时常觉得从前丹田中那股正气刚纯的暖意在渐渐消散。  邱伯就是在这时候,传授给了梁宣一种非常奇妙的能够克制安抚这蔓延的阴寒气势的内家法门。其路数非常古怪,看来不像是中原一带的内功心法,有些西域的味道。但是非常有效。虽然阴寒的感觉还时不时地会涌上来,但是已经被充分压制,仅仅是觉得胸口凉一些罢了。    但是邱伯仍然对此不乐观。  “你还要小心寒气反噬。”他肃然道。“这套法门并不能完全压制。银汉童子这‘寒毒真气’似乎是专为对付噬功大法做的。”邱伯口中说出“噬功大法”这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十分平淡,不过他却格外带兴味地看了梁宣一眼。  自从梁宣渐渐好转之后,邱伯还从未跟他提过“噬功大法”这件事情,也没有问过他如何学到这功夫的。    “……此寒毒十分顽固,”他继续说道,“但是你的体质……”他略沉吟了一下,凝视着梁宣,“似乎你对这寒毒有一种天然的抵抗力,我不知是何原因。不过虽然如此,寒毒反噬也是有规律的。要想完全压制,除非你学会碧霞神功。”  梁宣心中苦笑。碧霞神功可是泰山派玉皇心法中演化出的最顶级的一门内功,他怎么可能有福气学呢?而且如今他已经不是泰山派弟子了。  但是……他这样想着,又抬头望着邱伯:他怎么知道碧霞神功呢?    如今梁宣越来越觉得邱伯跟泰山派有密切联系,甚至于说邱伯就是泰山派中人,而且跟玉泉寺有关。但是他并没有问。  如今的梁宣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不该问的不问,只是心中有数即可。  邱伯后来还教了他一些武功招数,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而且所用的工具令人忍俊不禁。他可以将扁担用作长剑,将秤砣用作流星锤,将镰刀使得像宝刀,锄头、耒耜、斧头、铁锨之类的都成了刀枪剑戟。  “只要你有内力,这些花拳绣腿都是伸手即来的。”在邱伯看来,招数只是用来防身健体的,梁宣从来没有见过他跟别人动拳脚。    但是他的那些招数,虽然多数是他自创,却都精微简要,没有多余的一招一式,非常实用。梁宣私下里琢磨这些武功招数的时候,发现他们跟泰山的外家招数非常像,他更加确定邱伯出身于泰山了。    ※※※※※    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前在玉泉寺那样如流水一般平淡的节奏。梁宣每日随着邱伯出门卖菜,跟着他守摊子,与路人讨价还价,口沫横飞,只为那一分半厘的利钱。  有时候他则跑去门外的田边,浇水锄草,或者收割蔬菜,或者走到市场上酒家处,将用剩的酒罐成车成车地低价收购了拉回来,自己涂上油漆,粉刷一新。    邱伯酿得好酒,也常常喝酒。有时候一睡就是一天。这时候梁宣就一个人拉起一车的菜、酒,到城门口去。回来的时候邱伯还在仰面躺着。  每月定期他们两个人会去赶集,去城隍庙逛庙会。邱伯会听一上午的戏。梁宣也听,但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趣味。  梁宣也发现了邱伯的更多的秘密:比如,每月的十五,紫琳都会从山上下来买酒。梁宣没有一次让紫琳发现过他,所以至今泰山上的人还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只怕以为他已经离开山东了吧?    他断定邱伯肯定与泰山上的某些人保持着联系,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掌门谢微云。但是谢微云为什么要以买酒的名义悄悄联系邱伯呢?  他发现邱伯每次见了紫琳,必定会在之后的几天之内出去一次,还要拉着什么东西,回来之后什么也不说。梁宣也不去问,但是却知道仓房内少了一些新鲜蔬菜和几罐酿好的酒。    他还发现邱伯每年的九月初三,总要出去一整天,这一天必定是酩酊大醉,然后醉醺醺地回来。他喝醉的时候,有时候会哼一首梁宣非常熟悉的歌谣:  “东望我乡,云水遥兮。我心伤悲,何日归兮……”  梁宣记得这首歌小时候她娘亲也唱过,哄他入睡。父亲好像也唱过,但是后面的歌词他早已经记不得了。  但是没想到这首歌流传这么广,以至于山东中部这边的人也会唱。他不禁觉得有些亲切。    ※※※※※※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流过去,梁宣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间。似乎一年,两年,或者三年?  他不说走,邱伯也不赶他走。并且经常还要叫他做这做那。梁宣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知足了。他已经打定主意,奉养邱伯到老,然后安安静静守在这泰山脚下。  至于山上那些人,他再也管不着了。    他时常想念他们。想念小玉,紫琳,治平,修齐,师父,想念他们的玉泉寺,想念那条哗哗流过的溪水,那口水井和那两只水桶,还有那眼道冲泉……他会不自觉地在沉思往事的时候笑起来:大师兄是不是还在赌博?治平和小玉师姐两个人有结果么?但是小玉喜欢的是听松,还有闻达师兄也喜欢师姐……  但是最让他挂心的,还是闻琴。    他无数次地在月光下一个人回忆闻琴的脸,回想她的一颦一笑。他们一起从东海一路逃难的生死经历。  他想不到的是两个人经过了这么多,已经超越了亲人的关系,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分离。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在回忆中默念。而巍峨的泰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远处观赏,梦里重回,连像一般游人那样去游览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那上面的一草一木都叫他想到过去三年的岁月。    ※※※※※    有一天,他跟着邱伯去城里的永安酒楼收购酒罐,邱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吐了多少坛子口沫,终于将价钱说定。梁宣将酒罐装上车。  那是一个刚过中午的时刻,早上下了一阵急雨,地上的土还有些湿。他将酒罐捆好,一捆一捆放到邱伯自制的那辆破车上。  正当他又背起一捆,无意中往远处望了一眼,险些滑到,手中的绳子一松,酒罐掉了一个出来。  “小心!”邱伯叫了一声,身手快接了过来。“你怎么了,阿宣?”邱伯奇怪地问道。    梁宣脸微微一红,连忙转过头,很快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但是他的心还在砰砰直跳。他转过身来,默默将那一捆酒罐包扎好,然后推着车子自己闷声走了。  他还忘了一捆呢。  邱伯目送他急匆匆拉车而去,他也往远处看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为什么。  梁宣眼看着脚下的路,但是眼前的画面却仍然是刚才看到的一幕。  他看见闻琴了。那就是她,他日思夜想的一张面容,他怎么可能会认错?    他先是看到她又高了,瘦了些,但是更加美了。  他都不敢认她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乡野村夫一般的,怎么能跟她比呢?但是很快他的眼光就看到了她身旁还有一个人。  听松。  他比闻琴高很多,但是玉树临风,两个人站在一起,一前一后,他正在伸出两臂,将闻琴护在身边,身后一辆牛车经过,溅起泥水。闻琴在仔细打量路边一个摊位上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他没注意瞧,他只记得看见闻琴的手很自然的碰了一下听松的肩膀,然后他看见闻琴脸上的笑容,听松也看见了那东西——但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道!    听松也笑了,是啊,两个人的笑容都那么和悦自然。  梁宣心里,一股火辣辣欲燃的感觉,刺痛着他的心脏。    即使回到了家,也仍然忘不了那画面。他用手指小心翼翼抚摸着那香囊——那是闻琴送他的礼物。那里面还有几缕她的头发。  这几年来,梁宣像对待金丝玉缕一样小心呵护着它们,从来不敢将香囊打开将头发倒出来。他做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将香囊存在里面,每到闲下来就拿出来看看。  “去找她。”邱伯的声音忽然道。  “什么?”邱伯什么时候到他面前了,他居然不知道?  “那个姑娘。香囊的主人。她是山上的人吧?你为什么不上山去看看呢?  “……梁宣,有时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是错过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梁宣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去。他停在门口,道:“我去帮你看看车子。明天你又要出门了吧?今天已经十九了。”    邱伯愣了一下,心中暗想:“他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要出去?”    ※※※※※    邱伯发现有人跟踪他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他并不着急,从来人的气息上判断,这两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其中一个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正因为这样,他才知道着急也并没有什么用。  邱伯还在拉着一箱空车。一面走着,一面觉得心中颇为轻松。  他毕竟是完成任务了啊。    “两位还要跟着老夫到何时?就这么喜欢走山路么?”偌大的山谷,迤逦的山道上,邱伯的声音平平送出,自有一股巍然气势。  “想不到大公子多年不见,耳力还是这么好。”身后草丛中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却都戴着一张昆仑奴面具。  邱伯笑道:“小三叔您打扮成这个样子,是要做什么呢?我相信您不会比我更老了……”  “哼。三十年不见你果然还是老样子。没大没小,无长无少,怪不得当年……”  “你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当年之事,再也休提。”邱伯冷冷的道。  “好。只要你告诉我,方才去了哪里。”  “小三叔只要去好好学一学奇门遁甲之术就可以,不然您也可以去问四叔,我想,您已经将地图画出来了是吗?哦,我忘了,四叔他……好像还没您老人家这么好奇。”邱伯嘲讽的道。  “那地方隐秘幽晦,你每月前去,当我不知么?只要你告诉我,老人家是否还在,我现在就放你走。”面具人道。  “你说的什么我不懂。”邱伯微笑道。    面具人微微歪过头,有些惊诧的向着身旁那年轻的高个一点的同行者道:“我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人心为何如此难测。比如一个曾经背叛师门、杀父欺祖的无耻逆徒,还竟然有脸面在伤者面前出现,美其名曰:赎罪。真是可笑至极!”  旁边那面具人只是微微低下头听他讲话,自己并没有出声。  邱伯脸色倏然泛白,额上青筋条条绽起。他攥紧拳头,脚下已经深深陷进泥中。  “小三叔,当年的事,我自知有弥天大错,此生难以补过,但是……”他抬起头来,大声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是什么样子的,当我不知道么?你如今的主子是谁?还要我说明么?”  面具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紧闭双唇不语。    邱伯大笑道:“如何?很惊讶吧?你在泰山隐藏这么多年,以为全派上下,无人知晓,却想不到我事外之人,却把你看的通透!你现在想杀人灭口了吧?”  邱伯远远站在那里,等着面具人率先发难。他算准了面具人必然会在自己揭开他老底后下杀手,是以先激怒他,自己冷静应对。  面具人却沉得住气。忽然肩头得意的动了动。邱伯大惑不解:“他还有心情笑?”  只听面具人对身旁那人笑道:“松儿,你在为师手下多少年了?”  那年轻人恭声道:“听松五岁入门下,至今二十有六年。”  “二十六年……不错,当初掌门将你交给我教导的时候,你还很小。”面具人沉思往事,轻呼一口长气,微微点头道:“他三十年前刚收养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娃……”    邱伯身子忽然一晃:三十年?收养?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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