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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儿,此人,乃我泰山派逆徒。当年害死亲父,勾结妖邪,与魔道为伍,为我正派人士所唾弃。”他指着邱伯,凛然道,仿佛已经看见后者颤抖的身形。  “……前掌门冥缺,也就是你的太师叔,下令将其逐出师门,并且此生不得踏入泰山半步。这些,你可承认?”他似乎目光炯炯,逼视邱伯。  邱伯沉默良久,点头道:“不错。我无颜面对……面对掌门他老人家……”  “松儿,我今日带你来,就是给你一个机会,将这冒犯掌门先规的逆徒赶出去,你做得到么?”面具人朗声道。    身边那人答了声,便走向前,朝着邱伯,越来越近。  邱伯竟觉得自己站立不住,再往后退。  这年轻人真的是……?  面具人忽然道:“松儿,摘下你的面具,叫他好好看看,惩治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人?”  听松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将面具取下。这时候他已经离邱伯很近了。    邱伯看到了他那年轻的面孔。那张面孔,糅合了两个人的样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熟悉的目。那是她赋予的啊!  他身子顿时软了下来:真的是他!他不会看错!  听松拔出长剑,缓缓沉声道:“请……动手吧!”  邱伯看着他一举一动,缓缓闭上双眼:原来,这都是有报应的。……    ※※※※※    明月已经越升越高了,天边的蓝渐渐转深。太阳沉下去,已经有一段时间。  梁宣将饭做好,又在院子里劈了一会儿柴。他停下来歇息,擦一把汗,抬头看天色已晚。  但是邱伯还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  以往他这次出去,从来没有超过一天的。梁宣有些担忧地望着门口,空荡荡的,看不到邱伯那破旧的自作小车摇晃的身影。它总是嘎嘎作响,在门槛上咯一下然后被拉进来。  但是现在,那熟悉的声音似乎从这大地上消失了似的。  附近大树上有几只乌鸦,盘旋着,发出晦涩嘶哑的叫声。梁宣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丢下手中的斧头,到茅屋找了一根火把,点燃了,急匆匆出门而去。    ※※※※※    门外天色已经渐渐黑沉下来,梁宣举着火把四处边看边寻,但是发现不了什么痕迹。他并不知道这一天邱伯会去什么地方。他不是一个好奇多话的人。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从前以为的安分做得有些太规矩了,尤其是当他已经跟邱伯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之后,他发现他还根本不了解这个老人。  四望茫茫,旷野无尽,尽是郁郁葱葱的荒草。风声呜呜,暮色四合,月光渐明,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梁宣拿着火把四下里照着,往地上拨开那些草丛,照亮那些黑黢黢的深沟,但是毫无发现。    他忽然停住,在野地里站了一会儿,想着。  邱伯不认识什么人,这四周也没有人家,所以找人问是根本做不到的。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赌一把。  梁宣朝着往泰山的那条路去了。    路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隐没在沉沉的夜雾里。两旁的田地里经常有鸟嘶哑地惊叫,窜起来飞到别处。梁宣脚下快步走着,火把照出一条光明。  走了一会儿,他听见空中传来的秃鹫的声音,而且还有几只,梁宣心里一动,随着秃鹫的叫声往前走去。  穿过一片野地,他终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    邱伯身子朝前,扑倒在地上,他的身后还跟着那辆破车子,已经空空如也。来时的路上洒落一滩滩血迹,邱伯的身上也是鲜血淋漓,尤其是双腿,伤势犹重。  梁宣俯下身子查看时,发现邱伯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  梁宣呼出一口气,暗自祈祷道:“这一回,求你,不要再出来了。”他对自己说道,希望那可怕的噬功大法不要在这种最不需要他的关头跑出来。  梁宣提起一股内力,运于掌上,拍在邱伯后心。一股真气从后背源源透入,邱伯果然渐渐恢复了气息,醒转了过来。    他睁开眼来看见他,哼了一声,忍住疼痛,道:“小子,是你……”  “莫说话。”梁宣沉声道。他试着将邱伯背起来时候,碰到他的腿,邱伯上身猛地一颤。梁宣用手一摸,这才发现邱伯的脚筋被人用剑刺了。  他心中一震,再不多说,背起邱伯,脚下生风,运起轻功健步如飞地往家走去。    ※※※※※※    梁宣给邱伯清理了伤口,又做了简单的包扎。度了一些真气疗伤,邱伯总算好转起来。他只是微睁着眼,茫然看着不知什么所在,但是脸上一片惨然。  梁宣望了望他的脸,低头不语,默默地将饭端到桌上。他已经熬了一锅粥。  勺子送到嘴边,邱伯的眼睛还是没有动。梁宣说了声:“喝粥。”那瞳仁这才看到了他。邱伯张开嘴,却说道:“是你……”  还是这句话。  梁宣摇摇头,低声道:“把粥喝了吧,您现在虚弱得很。”  邱伯的目光移到自己腿上,他皱起眉来,似乎终于想起了腿上的疼痛。他扭过头,将勺子艰难地推开,道:“你走吧。”    梁宣一动不动。    “我已经是废人。你还留在这里作甚?你的伤都已经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自食其力,干什么老是靠着我一个老头子?”  梁宣勉强笑了一声,道:“您……这是说什么话,要赶我走吗?”  邱伯忽然暴跳如雷,大声道:“对!我是在赶你走!你最好马上就给老子从这里滚出去,越快越好!一个人多清净……”他说到激动处,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向后倒去;梁宣连忙伸手扶住,暗运真气相助,邱伯这才挺住。但是他不肯让梁宣扶,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气力。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邱伯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你还是走吧,老夫说真话,你在此处绝无好处。莫要浪费你的内息了。”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您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  “我不要你的恩义!你要是想报恩,现在就走。我一个人能活,快……”邱伯催促道。他又着急起来。梁宣见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叹了口气,忽然走到他身后。  邱伯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梁宣不答,却先点了他的穴道。邱伯不能说不能动,呆呆看着他,额头上神经跳了跳。  “大伯,别怪我今日得罪。”梁宣低声道。他将粥送到邱伯嘴里,邱伯仍旧不咽下去。梁宣伸指头在邱伯脖颈下一点,邱伯喉头一滚,果然吞了下去。梁宣就这样一勺一勺,将粥喂完。邱伯一开始还甚为抗拒,后来也屈从了。  他看着梁宣,双眉耷拉下来,有一行清泪从眼角滚下来。    梁宣喂完粥,从后背注入真气,缓缓疗伤。他很庆幸自己的噬功大法这次没有发作。这一次,噬功大法终究听从了“主人”的意志。    ※※※※※※    邱伯斜靠在床头上,看着床前的烛火跳跃。梁宣低头在为他的腿拿捏活血。邱伯缓缓道:“你不想问问我今日遇到了什么?”  梁宣手上动作一停,继续道:“您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的。”  邱伯叹道:“你小子还真沉得住气,一点也不像二师叔……像我想的那样。”他停了一会儿,思索了一下,见梁宣依旧沉静如斯,忽然苦笑道:“我看,我也不必隐瞒了。想必你已经看到,伤我的这人剑法,是傲徕峰的‘破天惊云式’。”  梁宣尴尬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错,我……我曾是泰山派的人。我本不姓邱,我的真名,叫荒剑秋。”他苦涩地道。  梁宣抬起头望着他,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了,至少听来并不像之前那么苍老。他也盯着自己,道:“听到这个名字,我想你一定已经意识到,我跟你师父荒剑离的关系,你也一定早就猜测到,我们两个是亲兄弟……”  虽然心中早已怀疑,但是听到荒剑秋如此说,梁宣还是十分惊讶。他不禁停下了动作,仔细盯着荒剑秋: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似乎比荒剑离大了有三十岁不止。    荒剑秋笑了笑,止住梁宣的动作,叫他好好听。    “你一定觉得我很老,似乎可以做你师父的爹了是么?我其实只比他大十岁。当年,我们同在泰山门下,我们的父亲……”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非常痛苦,他继续道:“就是泰山派第十六代弟子的首座,荒行健。如今的掌门谢微云还要在他的位次之下。”  “掌门说过,如果荒师叔不是英年早逝的话,那么如今掌门之位就是他的了。”梁宣道。    荒剑秋点头:“父亲比其他几个弟子年纪都大一旬,在泰山中为最长,修为最高。当年冥缺师公忙于外务,几位师叔,也就是如今天地玄黄四大门的门主,武功大半都是我父亲教的。未来的掌门人选,那是无可争议。如果……如果不是当年昆仑山一役,他也不会……”荒剑秋闭上双眼,忽然摇头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梁宣只有沉默。  荒剑秋捂着额头,眼泪流了一行一行,终于平静下来。忽然抬起头,望着半轮清月,沉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当年,我还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剑离才十几岁,都在泰山,大家勤奋习武。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分什么傲徕峰、玉泉寺,兄弟姐妹都像一家人,在一处;泰山上看似平静,但是江湖上却风波不稳。  当时江湖上忽然出现了几十桩血案,件件都和九大门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门人,或是关门弟子,或是好友故交,纷纷惨遭毒手。传言死者惨状甚为可怖,一个个都被吸干了内力甚至血液,化为僵尸一般。”  荒剑秋讲到这里,有意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梁宣。梁宣已经知道他说的是“噬功大法”,但是还是心中一凛。    “下毒手的,跟一个叫“修罗阁”的邪魔门派有关。后来一路查下去,才发觉这所谓的“修罗阁”,其实是西域魔教“血昆仑”下的一个组织。血昆仑本来常年居于西域昆仑山,不问中原武林世事,这次却大举攻入中原,而且一上来就拿九大门派下手,搅得江湖上人心惶惶。  九大门派掌门齐集泰山玉皇顶,召开了一次集会。当时九大门派名为九派,其实除了泰山,其余八派都式微,那都是在那之前的三十年前,九大门派蓬莱阁雅集的缘故……”    “蓬莱阁雅集?”梁宣奇了一声,攥紧手中的拳头,问道。    荒剑秋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极为隐秘,你不知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想,如今的十八代弟子,大概很少有人知道这桩旧事了。”他顿一顿,声音似乎有些异样,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江湖上的人都已经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当年九大门派,在东海边蓬莱阁召开了一次雅集,赴会的都是各门各派的出类拔萃之人,不过雅集的最终结果,却是无一人回还……”  “这怎么可能?”梁宣惊讶地问道。    荒剑秋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这是事实。其时年代太久,至今已有七十余年,便是当年之人,活到如今的也不多了……我们泰山派的十五代领袖冥毁,你可知道?”  梁宣摇摇头,他只知道,前任掌门叫冥缺,那这“冥毁”想必便是冥缺前辈的同辈了。  荒剑秋继续道:“冥毁前辈,便是此次蓬莱雅集的领头人,不过他也终于没有回来。因此后来泰山的掌门才由冥缺师公担任。不过,倒是有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梁宣追问道。  荒剑秋看着他,脸上表情依然平静:“你既在泰山这么久,一定知道那止步崖的故事吧?”    梁宣点点头,想起那日初入泰山之时,曲治平给他们说的那件旧事。关于林朝宗先辈去往雪衣岛游历,归来之后神秘暴毙而亡的种种往事。只是现在想来,“林朝宗”这三个字对他来讲都感到不寒而栗。  “蓬莱阁雅集之后无人归还。江湖上传言说,他们是去了那东海之外的雪衣岛,寻找那长生不老的仙人去了……”荒剑秋道,声音里有了一丝嘲讽。  梁宣接口道:“这话一听便是假。什么长生不死、海外仙岛,这如何能信?”  荒剑秋点点头:“此事年代甚早,具体来由我也不知。我想冥缺师公他老人家应该了解很多。当年他是此事的见证者。”他说到“冥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甚异,梁宣猜测这其中定有什么过节。    这里,荒剑秋又继续说起三十年前的事情来:“……眼见血昆仑迅速崛起,来势汹汹,所以九大门派其他八派都寄希望于泰山。集会的结果是,九大门派组成了联军。对抗血昆仑。掌门们经过商议,决定先派遣一个先行军,这就是我们泰山的十六代和十七代弟子,除了十六代中的行三,也就是敖天,以及十七代当中比较小的之外,其余弟子纷纷出动,前往西域。    “因为除了父亲还有二师叔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是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以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远离了掌门。他平日管教严厉,泰山上众位弟子们都只知道勤修苦练,连一丝玩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此次出行,无异于一次暂时的放松,得以脱离泰山的清规戒律。”    梁宣知道荒剑秋所讲的掌门,正是自己在泰山幽谷之中遇到的那老人。泰山派在谢微云这一代掌门的统领下,气氛越来越轻松;虽然分了八大门,看来声势鼎盛,但较之以往剑宗执掌岱岳之时的戒律井然还是差了太多。    只听荒剑秋继续道:“我们一路西行,也没碰到所谓的修罗阁的人,因此大家越来越放松。到了西域,十六代和十七代弟子们就分开了。我们这些年轻弟子,在泰山上久呆惯了的,到了西域,头一次见到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见识到西域风光,更加难以管束;  剑离和黄婉本来平素有情,碍于门规,很少有机会,因此趁此次出昆仑,便私下来往比较多;我作为兄长,当然不好插手。我们当时到了西域昆仑山之下的高昌,在那里暂时安置,高昌有一个小王子,常慕武林豪气,还请我们去做客。大家都在高昌趁兴游玩,将侦查血昆仑的事情忘得差不多。    当时我年纪算比较大,还知道不能贪图一时玩乐,但是也无法,见大家有意停留,只得自己叫了剑离出来,往昆仑山附近走,想去打探打探附近的情形。没想到黄婉也跟了来,——她是来偷偷找剑离来了。我只得答应三人同往。    昆仑山高耸入云,远看峰顶隐入云霄,山下附近有荒漠连绵,有水泽遍地的星宿海,还有浩瀚的通天河。我们三个几乎迷路了。直到后来,走到一处地方,离昆仑山脚越来越近,这里遍地生长着一种花,是我们在高昌国小王府里也见过的,叫紫叶莲华……”    梁宣有些惊讶地叫了声:“子夜莲花?”  “恩。你听过说这花?”  “啊……是……是玉泉寺里有的,听说是当年……当年师父跟师母从西域带回来的,原来果然是如此……”梁宣道。  荒剑离点头道:“在高昌城的小王子府上,也有很多这种花。那时候王子塔木尔对我们说,它叫紫夜莲华。……我跟剑离还有黄师叔(黄婉虽然年纪比我跟剑离都小,但是辈分在我们之上,因此我们都叫她师叔)我们走到高昌城外的孔雀河边上,这里可以远眺昆仑山脚下的石堡,人家说,那里就是血昆仑的前哨地。    开始的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现,那石堡附近始终没有动静。似乎昆仑山被遗忘或者荒废了一样,看不到一点人的踪迹。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喝了点酒,睡得早。中夜我醒过来,却发现身边剑离和黄婉不见了。    我起身去寻,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坡底下,孔雀河边,那里开了一片紫夜莲华。远远的看不清楚,只见紫色蓝色的一片,像霞光一样。我仔细看了看,见他们两个正在那里悄悄说着话呢!我暗自笑了笑。其实不光是我,泰山上下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平时各自有意,只是碍于门规森严,黄婉论辈分又比我们大,所以一直遮遮掩掩。  我见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便自己一个人走开,往后面坡下去。    孔雀河绕了一个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靠近河边有高高的芦苇丛,又细又长的叶子在月光和夜雾下晶莹发亮,闪着银光。昆仑山晚上很凉,又有些湿,睡得时间长了会觉得腿酸麻。我一直沿着河岸走,听着水声。有时候看看天上的月亮,有时候望望远处的石堡,一切都是朦胧地浸在烟雾中似的。  走了一会儿,我就听见有人的声音。因为在我们四周之外很少碰见人,所以我当时便很警惕。我剥开那草丛,然后就看见了她。”    荒剑秋抬头望着明月,他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很柔,仿佛在讲述一个容易惊醒的梦。梁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见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柔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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