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外的官道上,清晨的凉气还没有散去。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不过第二天就已经晴空万里。正是春末夏初,两岸杨柳依依,夏日的暑气趁着逐渐爬高的日头也渐渐浓了起来。 雨后初晴,路边的小草还沾着水珠,晶莹剔透;尘土也湿润润地贴在地上,走起来干净而轻快。梁宣带的东西不多,走在这样的路上更加觉得心情舒畅。 他仰头望了望天边,蓝色天际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看着路边来往并不多的行人,他竟然也觉得颇为有趣。 只是往前面看,泰山派那一批人早已经渐行渐远,把他抛在后面,让他原本平静宁和的心有了一丝的忧愁。 梁宣又想起了三天前,掌门谢微云夜中造访幽居谷的情形。 ※※※※※※※※※ 三天前。 幽居谷的夜晚是很静的,其实即便在白天,这里也是与世隔绝。除了谢微云,便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但是那一夜,已经睡下的梁宣却听到了敲门声。 很急。 被冥缺前辈接纳以后,梁宣和干爹荒剑秋一直住在这里。 干爹已经完全是半个废人了,连冥缺老人也不如。他的生活起居一应都由梁宣接管。在这里,梁宣不但要照顾两个老人,还要忙前忙后收拾房屋,打扫庭院,种花种草,收拾果菜田地。他白天忙活得不亦乐乎,只晚上能有一些时间歇下来,听两个老人讲以前的故事。 转眼又是一年。 老人总是睡得很早,所以幽居谷的灯很早就会灭。梁宣一个人在主屋支了张床,晚上就躺在那里。不累的时候,他都要看窗前的月光,到很晚。 急切的敲门声传来。 梁宣心里咯咚一跳。这里深夜从未有人造访,会是谁?他很快想到一定是谢微云,如果真的有第二人来的话,那他才一定要小心了。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早已按着一把剑随时准备着,几步走到门边。 门打开来,谢微云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盏微黄的灯,身上还带着山里一路过来的青草气。 “掌门,您这是……?” “阿宣,我有急事,来见师父。他老人家睡下了吧?” 梁宣正要点头,房间的另一边已经传来冥缺的声音。“云儿?你怎的这会儿来了?有急事么?” 谢微云这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梁宣也将灯点亮了。烛光微芒,照亮了谢微云疲累的脸。他微有些气喘,点着头:“是的。师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大事……” 他犹豫着,看看梁宣,又询问似的望着自己的授业恩师冥缺。 冥缺从房内披衣走出,神色镇定,道:“何事?你直接说便是。” 谢微云长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奈而惊险的表情。“碧水剑,不见了……” ※※※※ 谢微云和冥缺都已经坐下,梁宣伺候好茶水,站在一旁,见掌门谢微云仍然是犹自惴惴的样子。 “……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我这里,另一把给闻琴掌管。两把都没有丢,装宝剑的锦盒封锁在碧霞堂里,已经被打开,剑不翼而飞。” 冥缺皱眉问道:“没有钥匙,是怎的打开了锦盒?” “实在不清楚。此事令人匪夷所思。”谢微云摇头道,眼睛有意无意扫了一眼自己的师父,“但要紧的并不在这儿。要紧的是,三天之后,江湖上便传来消息:称逍遥侯已经得到绝世利器碧水青云双剑,并要在逍遥谷铸造鼎剑台,举行会盟;逍遥侯已经召集江湖上正邪两道的英雄豪杰,宣称要为两宝剑开光。” 冥缺沉思片刻,道:“消息传得这样快,看来剑必然是逍遥门的人偷来的。” 谢微云点头:“不出那几个人了。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到的碧水剑……可恨,我千般防备,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梁宣道:“太师叔祖,掌门,晚辈认为,现在再谈剑如何丢的已经于事无补。逍遥门的人潜伏在我们泰山派,已经不少年。掌门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怕打草惊蛇……” 谢微云目光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他虽然名义上早已将梁宣逐出师门,但是这一年多来早已经多次见过面,并在武学上指教过他。在心中仍是认定他为泰山派弟子。 谢微云道:“逍遥侯此次如此高调,其实也有些不太正常。” 梁宣点头,补充道:“他明摆着是要天下人都去逍遥谷,看碧水青云双剑,这样就等于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是他这样做对自己并没好处,所以真正目的是什么,着实值得玩味。” 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良久,谢微云又道:“其实宣儿你猜的不错。如今江湖上另有了新的一种说法,说当年剑侠李愤从北极冰原得到碧水青云双剑,横行江湖,竟无敌手,原因就在于他已经从游历之处得到了不传的绝世剑招秘笈。 现在人们说,北极冰原不仅仅是一个荒原,而且是一个处处藏有珍宝,更有一群武林高人的地方。而李愤毕生所学精要,以及那冰原的所在位置,在他死后就留在这碧水青云双剑上。” 冥缺冷笑道:“真是无稽之谈!那北极荒原充其量不过是在极寒之地,又能有什么珍宝秘笈?这种江湖传闻,前代不知道已经听说过多少桩。如今,又冒了出来!若然还有人相信,那才真是笑话。” 梁宣道:“多少人说过,但是依然有那么多人相信,足可见这种说法诱惑之大。逍遥门刚刚凑齐碧水青云双剑,江湖上就传出这种说法,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谢微云点头:“此传闻定是逍遥侯故意放出的。我想他必有什么大的动作。如今江湖四方都已不平静,各门派大大小小,蠢蠢欲动。李愤剑侠的绝世神功,加上宝剑神兵利器,这两者的诱惑,足以鼓动四方好汉吧?但是这背后逍遥侯是何打算,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们都不得而知。” 冥缺的神色随着谢微云的话越来越严肃,他眉头紧皱,摇头道:“难道,又要有第二个血昆仑出现,就像三十年前那场浩劫?……” “第二个血昆仑已经出现。”谢微云道,“师父难道忘了,十多年前逍遥谷一战,九大门派血染雁愁岭,死伤惨重;若不是当初那场恶战,九大门派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任人欺凌,离心离德了。” 冥缺望向自己的弟子,掌门谢微云,肃然道:“所以……此次你是想要再次出手?” 谢微云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就地对着师父跪了下来,惊得梁宣也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见谢微云两眼热望着自己的恩师,久经江湖风霜的他,声音居然也有了一丝颤抖: “师父!此次弟子绝不甘心再坐视不管!逍遥门为害江湖多年,各门派四分五裂,正道不振,邪恶横行,此情此状让人如何能忍?此次逍遥侯行动如此高调,显然策划已久,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此次的行动,想要掀起的,不仅仅是要在逍遥谷打一场血战那么简单! 如今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帮都已经开始往逍遥谷进发,想要一探究竟;逍遥门背后若是潜伏大阴谋,那么势必将会成为中原武林的浩劫!我泰山派身为九大门派之首,怎可坐视不理?所以请掌门允许,我……弟子决心出山,与天下大恶一决雌雄……” 冥缺摇头道:“我早已是不问世事,退隐江湖多年。泰山派的事,你做主就好。若是果真到了风声鹤唳、风雨飘摇之时,一味按兵不动反而失却了先机……”他双手按在弟子肩头,道:“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只是……若你亲自出山,未免轻率。现在为时尚早,为师看,不若先派出一先遣军,探个虚实,再做定夺。如何?” 谢微云忙答道:“师父思虑得是。弟子三日后,就打算派出先遣军小分队,就让碧霞堂的诸弟子,择其中有胆有识、修为尚可者,先往江南,奔赴逍遥谷方向,沿途打探逍遥谷虚实。” 冥缺也点头,表示赞同。两人计议已定。。 但是梁宣却坐不住了。他的脑袋,早在听到“先遣军”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热血沸腾了。他立即跪倒在地,恳求掌门和太师叔祖能允许自己下山。 谢微云似乎早已料定梁宣有此请求,他面含微笑,轻捻胡须道:“先遣军中多一个人,那是无所谓。我对你的武功修为是放心的,有你在,你的师哥师姐们也好多一个帮手。不过,你太师叔祖这里还要人照顾,能少得了你么?” 一番话说得梁宣果然犹豫,心中想道:“不错。我一心想闯荡江湖,怎的却将太师叔祖和干爹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为难,冥缺却笑道:“我糟老头子一个,养活自己本不是问题,你不在,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他拍拍梁宣的肩膀,道:“你放心下山,你干爹这边,我顾着就好。左右他自小就是我顾大的,也不怕这一时半刻。” 梁宣大喜,连忙跪下,连声称谢。冥缺将他扶起,又嘱咐了些路上应注意的话。 ※※※※※ 三天后,梁宣便告别干爹和冥缺老人。那荒剑秋虽然瘫痪在床,但是也鼓励儿子下山。“你年纪轻轻,就应该多出去见识见识,老是憋在这深山幽谷中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梁宣再无牵挂,简单打点好路上行囊,就出谷上路而去。 泰山派此次派出先行部队,作为寻找碧水剑的队伍,其真实目的是要探寻逍遥门的虚实。先行部队由荒字门门主荒剑离领头。 本来,领导先行军这样的队伍就是既没有什么存在感又棘手的。因为先行军,往往执行与正规队伍不同的特殊任务,而这样的队伍也不会有正规队伍那么引人注目。所以,这样一个位置,自然落在身为门主又是最末的荒剑离身上。 其他成员,有天字门的首座弟子听松,地字门的年轻新秀明图,玄字门的闻达,黄字门的闻琴,另外有玉泉寺的两人,首座弟子修齐和荒铃玉。 梁宣告别师父们下山,但是对于泰山派的先遣军来说,他却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因为掌门并没有告诉成员们,先遣军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后援。况且他如今已经是被逐出门派的人。所以,他一直是悄悄尾随先遣军小分队,与众人保持距离。 但是,即使如此,想到自己在泰山这么多年,终于下山,出了泰安,将要往江南去,他就感到十分激动。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自己才是十八岁的少年,如今已经过去了七年,他已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前方,是更多的未知。 江南,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他从前在书上读过的“杏花春雨”,此次可能碰见?江南之路上,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去结识么? 想到这些,他那颗年轻的心又充满期待地跳动地更快了。 ※※※※※ 小分队在旅店暂行歇下了。梁宣也跟随其后进了旅店。人多眼杂,他要小心提防不要被泰山派的弟子们认出来了。而且他一直怕被闻琴看见。 他早就看见闻琴了。她这么优秀,是泰山派有史以来进入碧霞堂最年轻的弟子,早在入派的那天就已经扬名。这次“寻剑行动”自然少不了她。 梁宣很高兴看到他的闻琴妹妹变得又高了,举手投足之间,温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英气。虽然待人接物还有些羞怯,但是那种羞怯让她原本倾国之色更加迷人了。 但是他不得不总是偷偷地看她,以防被她发现。而且她身边还有听松。听松早在闻琴之后的那次进阶大会上便全胜夺冠,顺利进入碧霞堂,现在是泰山派十八代弟子中的首座,又是最优秀的代表人。 现在的他,比起以前的冷漠来,更多了几分人情,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一座冰山。 而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因为他身边有闻琴。 梁宣经常看到听松对闻琴投去关切的目光,两个人含笑应答,相处很随意。每当看到这一幕,他心中就觉得一股揪心的抽痛,酸酸涩涩的。 不过他能做的,却只有在角落里默默地心伤。 是啊,他离开玉泉寺已经有四年,这四年,在闻琴身边陪伴她的不是梁宣,而是听松大师兄。他们很般配,不是么? ※※※※※※ 梁宣手中拿着一张过期的《江湖日报》挡着脸,呆呆地在楼下的小角落里,望着楼上。泰山派的弟子们在二楼包了好几张桌子,此刻正吃得热闹。两相对比之下,楼下只有一人一桌的他,显得冷清之极。 梁宣叹口气,心中有些落寞,这时候忽见正在跟荒铃玉说话的闻琴往楼下看过来,那清丽的目光眼看就要与自己的目光碰在一处……梁宣心中一热,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两手下意识地将报纸立起来,装作看报纸的样子。 这时候楼上传来笑声,听上去好像是荒铃玉的:“你看,那楼下有一个胡女,穿着好奇怪,哈哈……” 梁宣心中微微放了心,但还是不敢将头从报纸后面露出来,强自镇定,几乎一动不动,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桌子微微动了动,对面坐了一个人。梁宣也不在意。小二哥走上来,问那人要什么饭菜。那人尖着嗓子说了几句,梁宣听来觉得很刺耳,像是不男不女的。他有些好奇,当下从报纸的另一侧露出脸来,瞅了瞅他, 这一瞅,不禁要笑出声来。 只见对面那人是个胡女打扮,但头上发髻歪七扭八,很是蹩脚,丑陋的紧,好像随意摆弄的,长发披散到肩膀,却弯曲得如被火烤过。胡女戴一副西洋的眼镜,眉毛又黑又粗如毛虫,显然被剃过。鼻子以下全部以轻纱遮面。 胡女的胸部也高得不正常,好像两只碗;身子鼓鼓囊囊,该凸的地方似乎凸得太过,该凹的地方又似乎凹的太深,总之一副令人哭笑不得的样子。 胡女身上还背了一床被子,但是巨大的包裹又与她的身材极不协调。此刻,她正在努力往下卸包裹。但是脸上的面纱似乎戴的太松了,要往下坠落,于是她一面用手按住脸,一面用另一只手去卸包裹。 梁宣强忍住想不笑,但还是没有忍住。那胡女正在努力卸包裹,听到笑声,转向他,两道“毛毛虫”一跳,动弹起来,小声骂道:“笑什么笑?死呆子!没见过美女么?” 梁宣用报纸遮住自己的侧脸,忍住笑道:“姑娘,多有得罪。要不要我来帮你?”说着便伸手去卸她的包裹。 胡女手上的动作一停,忽然翻转手掌来就捉住了梁宣的手,尖叫道:“天哪,你是要非礼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你竟然垂涎奴家的美色?”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翘起兰花指来,指着梁宣。 梁宣脸刷的一红,嗫嚅道:“姑娘你……你误会了,在下只是……只是想帮忙而已……” “误会什么误会?现在人心不古,老娘看多了你们这号人,登徒子好色!还用报纸遮脸!害臊啥?快拿开!有色心没色胆啊,啊?”胡女张口骂道,说着就伸手来夺梁宣遮面的报纸。 梁宣连忙躲,心中想道:“这胡女看起来年纪不大,骂起人来就跟骂街的泼妇一般,也当真厉害。而且劲儿还不小……”他手中的报纸被夺了过来,只好面对那胡女。 胡女嘟着嘴瞧了眼他,“毛毛虫”却又跳起来,“咦”了一声,这一声便变粗了。梁宣心中一奇。只见她手撑着桌面,又凑进来瞧了瞧自己。 “姑娘,你在看……看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梁宣摸着脸问道。 “你是阿宣?”那胡女放低声音问道。这一声音就明显是男声了。 梁宣一听这声音,立马就心中一热,当即握住“胡女”的手,也激动地低声问道:“治平?你是治平?” “自然是我!”“胡女”飞快地揭下了面纱,两只机灵的眼睛眨呀眨的,还是像从前那般透着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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