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举头看去,不禁又是一呆。只见雁留声侧身躺在大槐树之上,盘曲双腿,头枕胳膊,模样甚为安闲自在。 他已经换了一身朴素的蓝布长衫,仍是头束抹额,轻绾乌丝,腰悬佩剑,越发显得人素净潇洒。脸上却还带着丝倦容。 “二位大哥这会儿才来?小弟我已经在这上面做了几个梦了。”雁留声坐起身子,打了个呵欠道。 “七弟,你怎的跑到上面去了?快下来。”梁宣叫道。 雁留声哈哈一笑,翻身从树上跳下来,干净利落地落到二人面前。他拍拍手上的尘土,一面端详着梁宣。梁宣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你……你老看我作甚?” “梁兄是不是起得匆忙?” “你怎么知道?” “胡子还没刮干净。”雁留声指了指梁宣的腮帮。 梁宣赶紧捂住腮帮,使劲揉搓着,引得雁留声哈哈大笑。治平点头道:“我们家阿宣可是络腮胡,每天都要刮脸的。想当初,第一次长胡子还是问我借的剃刀……” 梁宣白了他一眼:“咱们快些走吧。泰山派的人已经赶不上了。”他想赶快止住治平这张快嘴,要不然他要把自己少年时代玉泉寺的经历都抖出来。 雁留声指着城门道:“泰山派的人都已经走了好久了。我亲眼看见他们出去的。” 梁宣这一听,当即就要去追。治平也跟在后面。却听雁留声叫道:“两位大哥,你们不要告诉我,咱们得用脚赶路?” 治平回头望着他:“不然呢?” 雁留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多亏我考虑周全。”他吹了声口哨,立即便有三匹马,从那深巷中悠悠地走了出来。 “啊呀,贤弟,你怎的还有这神驹?”治平惊喜不已。 “哪里是神驹?算不上千里足,不过也还脚力不错。总够我们去逍遥谷吧?”雁留声笑道。昨夜结拜之后,梁宣跟治平早已告诉他,关于碧水剑失踪的前因后续,以及泰山派派出寻剑分队往逍遥谷的事情。 “我事先想过,咱们若是走路的话,那可真的赶不上泰山派那些人。要想不泄露行踪,又不能掉队,不如换骑马,还方便些。”三人骑到马上,雁留声解释道。 治平点头头:“是啊,关键是骑上马,又可以离着某些人更近一些。免得我们家阿宣整日牵肠挂肚。” 梁宣正要向他怒目而视,就听见雁留声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什么某人?” “没什么,七弟你不要管他的废话。”梁宣飞快地答道。好像生怕雁留声知道似的。 雁留声眼睛一转,看出梁宣那欲盖弥彰的表情,又见治平神色得意,心下已明白几分。但他仍装作不懂:“平哥,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小弟我没听懂。泰山派有什么人,这人很重要吗?” “嘿嘿,你既然已经跟我们兄弟结拜,那这人的名字可不能不知。我告诉你,这人是一位姑娘,乃是我们小师弟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你不说话会变成哑巴么?”梁宣红着脸没好气地道。 “平哥你快说,是哪一位姑娘,我看梁兄脸都红了。”雁留声笑道。 “当然是……”治平话到嘴边,忽然捂着嘴巴大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梁宣手中捏着不知什么东西,脸黑成一片,沉默不语。显然他已经“出手”。 “你……你、你、你、你打我?”治平小怨妇一般,指着梁宣气愤不已。 梁宣黑着脸不语。治平双手在马鞍上痛击数下,嚎哭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居然为了个女人,连朋友都不做了?” 雁留声早笑成一团,摊伏在马上。梁宣仍然立着身子不为所动,另一边治平继续追问:“你说!你是不是用早上吃饭时候吐出来的枣核弹的我?” 梁宣不答,忽然一挥马鞭,策马向前去了。雁留声和治平并排跟在后面。雁留声望了望远处独行的梁宣:“梁兄是不是生气了?” “管他呢。”治平捂着脸道,“每次一提到闻琴师妹,他就这个样子。” “闻琴师妹?是那姑娘的名字吗?” 治平点点头:“阿宣的心爱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有别扭。阿宣不肯见她。” 雁留声眼望着梁宣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感慨道:“这位闻琴姑娘……一定很美吧?” 治平“唔”了一声:“那是美若天仙啊。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说完,看了看旁边的雁留声,道:“七弟你若是个女子,只怕也不在闻琴师妹之下吧?” 雁留声听了,神色间竟有些犹疑忸怩,但只是转瞬,他就哈哈笑开了。“平哥,你夸奖小弟容貌,也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吧?” ※※※※※ 三人纵马疾驰,很快看到了泰山派的人的踪迹。于是放缓速度,策马徐行。梁宣一直沉默不语,只有雁留声和曲治平言笑晏晏。 “喂,至于吗你?不就提了一下名字,怎的就敏感至如此?”治平见梁宣仍然黑着脸,不悦的道。 梁宣不答话,却给治平使眼色。治平机灵,瞧出有些不对,当即不再笑了。这一来唬得雁留声也闭了嘴,三人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只听到马蹄声响。 “二位大哥怎的不说话?”雁留声忍不住道。 “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梁宣沉声道。 雁留声吃了一惊,眼光一转,向后望去,只看见黄沙漫漫,尘土飞扬,往来行人,马迹稀疏,并没有什么可疑踪迹。 “没……没什么人啊?”雁留声咽了口唾沫道。 “嘘……阿宣说有人,那就是真的有人。他可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着呢!” 梁宣的眉毛微不可闻地跳了一下,强忍住要堵住治平嘴巴的冲动。 “但是平哥你的手指为何那样子?可有什么特殊寓意么?”雁留声一动不敢动,只是望着前方。他的眼睛余光瞄见治平的手上,正伸着食指和中指,其余三指蜷握,捏出一个剑诀。 “嘘……这是我跟阿宣之间的暗号。意思是‘我已知晓’。” 雁留声擦了擦脸上的汗,没有点头,仍然保持沉默。 三人一齐向前,俱挺直身子,不言不语。不知身后到底有什么在跟随? ※※※※※ 空气中传来一阵绵长的沙响,如风吹过流沙,似水漫延,划过长空。那是利器撕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三人一齐屏住呼吸。 这声音越来越响,竟然真的径直朝着三人而来。 雁留声感觉身后忽然多出了一只手,将他向前推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下一秒,一只飞镖旋转着,发出咝咝的异响,从自己和梁宣身边擦身而过。如一颗飞虫。 然而转眼间梁宣已经扶着雁留声和治平,躲了过去。 身后又有两只飞镖过来,“嗖嗖”两下,梁宣出剑一挡,听得叮的三声,飞镖各自打落,然而又有一只镖,擦着他的肩膀往前飞去了。 “好险!”治平擦了把冷汗,赶紧拔`出了剑。“我们要不要下马?” 梁宣按住他的胳膊:“敌人还在后面追赶,这会儿下马还要不要命?” “这是什么镖,如此凌厉?”雁留声伏在马鞍上,喘着粗气道。 梁宣脸一沉:“追魂镖!” “追魂镖!”治平脸色陡变,“这是逍遥门的独门暗器!难道逍遥门已经发现了我们?” “又来了!”梁宣沉声提醒,微微侧身,将背上的包袱解开,甩开长布,抽`出龙吟剑,前后抵挡,转眼又打走几个。雁留声身下的马却吃痛,忽然长嘶不已,显然已经中镖。 “这马活不长了。七弟,上我身前来!” 雁留声未及说话,后背已经被梁宣抓住,如孩童般被他轻而易举提起来,转眼间落到梁宣身前。梁宣双臂环绕,将雁留声护在胸前。 很快,雁留声座下的马应声倒地。三匹马只剩下两匹。 “梁兄,我……我坐后面就好。”雁留声讪讪地道,不知怎么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些羞怯。 “疯了么?你坐后面是要给阿宣当箭靶么?……哎哟!前面居然还有,又回来了!”治平惊呼出来。面前果然有一只镖,朝他直直飞来! 梁宣伸剑挡了一下,一面抱紧雁留声,两人一齐往侧方紧急避了开去,又是两只镖,居然从前方迎面擦过! “难道前方也有人?”治平惊慌道。 “不是,是方才那几只漏网的镖。” “这镖还会……拐弯?” 梁宣冷笑:“逍遥门追魂镖,正是如此。追魂又回顾,索命不留情!”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月夜,目睹女侠崔玉姬与金风使夜斗的事情。追魂镖声声夺命,似乎还在昨日。 如今,又再度出现了。 正想着,忽见狂风吹过,一只白色的物事很快地从眼前飞过去。 “那是什么?”梁宣有些惊讶。回头望去,那白色物事已经随风飘远,消失成一个点了。 “是我的……手帕,不小心掉出来了。”雁留声喘着粗气道,他脸色有一丝红。 梁宣听了这话,心中转了下念头,并没有追问。忽然侧头盯着雁留声,惊讶地道:“七弟,你怎么脸这么红?是吓坏了么?”说着下意识便要去摸他的脸。 雁留声却将身子一侧,躲了过去,尴尬地道:“梁兄,你……你抱得太紧啦,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梁宣“哦”的一声,赶忙将胳膊稍微松开来。雁留声向前扶着马颈,吐了口长气,道:“他们……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吧?” “怎么可能?魔门既然已经发现了,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梁宣道。 “还会追来么?妈呀,这镖太厉害了,从来没有见过还会拐弯转圈的暗器啊……”治平声音颤抖,他的头发都凌乱了。 “逍遥门已经发现了我们三人,就一定有可能发现寻剑队伍。必须要尽快通知他们才是。”梁宣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雁留声,见他伏在马颈上一动不动,似乎很是难受。不禁有些歉疚,心道:“此人来历不明,不过看举止打扮多半是个富贵公子,只怕打小也未受过什么辛苦,如今一上路就遇到这种祸事。可也算我连累了人家。” 当下拍着雁留声的肩膀,道:“七弟,你莫要过于忧心。只怕他们……也不一定会再追上来了。”他回头望去,仔细倾听,空中那镖声已经消失很久了。难道魔门的人真的不追了? 雁留声忽然伸开手来,递给梁宣一件物事,口中道:“梁兄,方才我冒险抓到一只玩意儿,你看看……可真的是那什么追魂镖?” 梁宣接过那枚镖,见是纯银打造,镖面上却只刻着五片竹叶,甚是精致。他蹙起眉头,暗想追魂镖会是这么样的么? “我……我也没有仔细端详过追魂镖,这……”他为难地道。 旁边的治平接过那镖,撅起嘴道:“什么呀,这分明是南岳衡山派的竹叶镖,你们看,这镖上画着的竹叶就是洞庭衡山的湘妃竹呀!” “这么说追杀我们的是衡山派的?”雁留声问道。 梁宣连连摇头:“衡山派也是九大门派之一,会干出这种事么?” 雁留声道:“我听闻,衡山派自多年前逍遥谷一役后,长老折损大半,这多年来与湖湘一带的匪帮杂居往来,门派中早已混入了不少强盗土匪,已变得不正不邪。” 治平点点头,道:“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他们干的?毕竟他们不知道咱们是泰山来的。” “这不可能。”梁宣道,“既然从后投掷暗器,那就一定知道我们的身份。” “这么说,难道九大门派内部已经开始互相残杀了么?”雁留声接口道。 梁宣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我的天哪!雁子,你可别吓我!一个逍遥门就够我们这些人受了,如今九大门派内部再乱起来,那可真的没活路了!”治平哭丧着脸道。 雁留声撇撇嘴,转过身去,道:“我也是瞎猜的。就当我没说咯!”三人各自无话,继续前行。 ※※※※※ 梁宣坐在雁留声身后,手中攥着那枚竹叶镖。他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枚镖,将它凑到鼻端嗅了嗅,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 他抬头望着身前的雁留声。浓眉蹙起,嘴角却微不可见地泛出一丝冷笑。 ※※※※※※ 夜已经深了。 梁宣和治平的房间一片漆黑,两个人劳累一天,终于歇息了下去。 整个旅店也寂静无人。泰山派的弟子们提前到来,早已安寝。 只有一只鸱鸮,在树上哑哑的叫。 窗子轻轻打开,一个人影如一阵风,轻飘飘从高处落了下来。 一丝动静也无。即使是内功如梁宣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以分辨这人的行动。 恍如鬼魅。 雁留声施展轻功,足不沾地,在渺无人迹的街上、屋顶上、树上蹿房越脊,如蜻蜓点水。 风从他身边吹过,带动衣襟飘飞。他不戴纱帽,长发随风,昂首而行,几乎光明正大,然而却如幽魂,难以被外人发觉。 不知行了多久,总算落在一处深巷中。 巷中,依然有一只鸱鸮,在哑哑的叫。 雁留声刚落地,就有一个身影从阴暗中闪出来。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属下参见宫主。” “你们为何跟着本宫?” “是。属下见宫主身边有陌生男子,恐怕会对宫主不利。” 只听“当”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镖被雁留声掷到地上,团团而转。正是逍遥门的追魂镖。雁留声冷笑:“凭你的功夫,想要保护本宫主?” 那人果然不再说话,仍然低着头。 雁留声背过手去,冷声道:“你们星河馆的人,跟我佳期宫可是井水不犯河水。虽说都属同门,但是门主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那人沉默半晌,终于道:“属下知罪。属下只是听银汉童子的命令行事。” “他管我做什么?”雁留声倏然转身,不耐烦地厉声道。“你去问问他,门主交代他的事情,可完成好了?这么快就到昆仑山了么?” “没有。” 雁留声走到那人跟前,点着他的头皮。他修长的指甲甫一触到那人的发,那人便是身子一僵,顿时觉得一股冷气从头顶心直冷到脚掌。 “以后,大可不必劳烦你们护送我。去告诉银汉,我是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人头顶,一动不动。此人竟也不敢说话。似乎石头一般跪着。 雁留声一笑:“不要怕。这不是‘一片冰心’。你可以说话。” 那人一口大气终于呼出来,瘫软在地。趴在地上。颤颤抖抖地道:“多谢……多谢宫主体谅小的。小的也只是为了童子办事。童子他对宫主……对宫主也是一片真心,还请……” “你话太多了。”雁留声冷冷地道。 那人果然不敢再言语。只听雁留声继续说道:“我还要在这边逗留一段时间,你就不要跟来了。另外,告诉雪舞,安心跟着银汉就好。我这边……”他考虑片刻,接着道:“我这里遇到一点麻烦。……现在我身边这人虽年纪不大,却是个高手。此人不除,恐怕于门主大计有误。总之我要先处理了这年轻人,再去昆仑与你们会和。你去复命吧。不要再找回来。” “是。”地上那人,缓缓站起,他的腿还是有些软。他脚步向后退了几步,低头行了一礼,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雁留声留在当地,伸出玉白双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抹额。他双目微合,月光照在他双目之上,那两道英气勃勃的眉如沉默的黛山。 他又从袖口,翻出另一枚镖,那上面有五瓣竹叶,正是白日里所见的衡山派竹叶镖。此时,月色如洗,恰好照下来,镖面上银白一片,宛若镀了一层霜。 手中一枚镖。地上一枚镖。两只镖完全不同。 雁留声将竹叶镖攥紧,握在手中,脚踏在地上那追魂镖。再抬脚的功夫,那追魂镖已经化作齑粉。 他抬头望那一轮明月,嘴角浮出一丝玩味的笑,口中喃喃的念着一个名字: “梁宣……?呵,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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