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梁宣午夜梦回,却被胸口异样的抽痛惊醒了。他一直忍了半夜,等到治平也睡熟,才敢起来。 用手试着按压胸膛,疼痛加深。不禁有些吃惊。 分明有什么异物在肌肤之中。他白日里就已有所察觉。 梁宣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惊醒睡得正香甜的治平。从包裹中找到外敷的疗伤药,他悄悄地出了房间。 庭院中月色如洗。 梁宣坐在石凳之上,解开衣领,露出胸口的肌肤。他眉头微蹙:果然有毒! 伤口已经微微呈现淡褐色,向上渐染,血色也变成深色,一丝一丝往外渗透。 逍遥门擅长用毒,当年的归元散、逍遥散等毒物就害苦了崔玉姬和闻琴等人。更有臭名昭著的“一片冰心”等毒`药。如今这镖上喂了毒,更令他想到逍遥门。 可是白天,雁留声声称捉到的那枚竹叶镖,分明是衡山派的东西。这又怎么解释? 他心思一动,手中捏着一把匕首,猛地刺入了那伤口之中。黑红色的鲜血汩汩流了出来。梁宣暗自咬住了牙齿。 ※※※※※ 雁留声从大街上慢慢踱步回去的时候,就发现了庭院中多了一人。 他从远处就看出,这是梁宣。 他怎么会在这里? ※※※※※ 远处的巷子口传来人声。梁宣警觉地抬头,正在敷药的他也停了手。 这么晚了,谁还在外面?而且对方走到这么近,他竟然才发觉,难道这人的轻功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脚步声转沉,阴影中走过来一个瘦长的人影。月光照过来,梁宣终于看到了他的模样。 “七弟?这么晚了,你怎的……怎的从外面回来了?” 雁留声慢慢走近,他微低着头,却不说话。等他抬起头来,梁宣才发现了他脸上居然挂着泪痕。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问出口。但是雁留声却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难为情的东西似的,很快转过头,有些紧张地道:“梁兄,你……你怎的没穿衣服?” 梁宣一呆,低头见自己还亮着胸膛:“哦,我……我在敷药。七弟,你哭了么?” “没……没有。”声音分明在掩饰。 梁宣依然坐在那里:“你在想家?我都看见你脸上的泪了,怎的一直背对为兄是为何?” “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梁宣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只为了这个。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在意这个?”他转念一想:“他原是个富贵公子,讲究多些,也未可知。我这样未免显得山野匹夫了。”于是将衣服披上,道:“我穿上了,你转回来就是。” 雁留声果然转过身来,他脸上泪已经没有了。他这才发现梁宣受伤了。 “是白天……那竹叶镖所伤么?”雁留声坐下来问道。 梁宣笑着摇了摇头:“无妨,小伤而已。” “都怪我,不中用,连累了梁兄。否则也不会如此。”雁留声低声道。 “七弟你又在客气!我们既然已经结拜,那就应该以兄弟相待,何必如此?你初入江湖,年纪又小,诸事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我身为大哥,自然应该保护你。” 雁留声抬头看着他。他仔细盯着他说话时的神采。梁宣神色如常,面露微笑,没有丝毫异样。雁留声眉头微蹙,眼神里有丝宁静的色彩,瞳仁却在微微颤动:“保护……我?” 梁宣点点头,刚要动一动,不料带动了伤口。他尴尬笑了笑,忍痛伸手到胸口,道:“七弟,你可不可以帮一下我?背后有一个……” “敷药么?” “是。” 雁留声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就说嘛。何必问?既然已经亲如兄弟,如此不也显得客气了么?”语气之中忽然有种不满。 梁宣点点头,笑道:“是。那就快敷嘛?我还不是怕你又介意” “介意?介意什么?” 雁留声刚问完,梁宣已经将衣服退去,露出宽阔坚实的后背。“这个,你应该不介意吧?” 雁留声支吾了几句,在梁宣身后闷声道:“伤口……还有些深呢。” “没事。”梁宣将药递过去。 “梁兄,你的伤口颜色不对。应该是中毒了。” “不错的。我能抗一阵。无妨。” “能抗什么呀?这毒能随便硬撑吗?”雁留声偏头,用手砍了一下他的脖子,没好气地道。“而且,这是什么敷药呀?有疗效吗?” 梁宣耳朵一动,听到雁留声从袖中翻东西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便感觉一只滑嫩的手贴到自己背上。那指尖不知抹了什么药膏,但觉伤口冰冰凉凉,甚是舒服。 但是那双手的感觉却让他胸中一阵激荡。 “七弟,你这是……这是什么膏药?” “别乱问。这可是独门秘方。我家密不外传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我大哥的份上,我才不会拿出来。” 梁宣一笑:“你怎的就能保证你们家的药膏一定专治这镖的毒?镖又不是你们家……”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不对,果然后背那轻轻涂抹的一双手停住了。 “七弟!对不住,我……”梁宣很快地转过身,看见雁留声脸色红红的,低着头怔怔瞧着自己,他方才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警惕的神采 。但很快,那眼睛又复归平静,如一泓秋水,波纹乍起,涟漪复平。 梁宣眨了眨眼,接着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雁留声咬了咬嘴唇:“你转过身去。” 梁宣任由他给自己敷药,听见他无意中问道:“梁兄,这伤口中可还有残片未清理?” “没有。已经被我取出来了。”梁宣淡淡地道。 听了这句,那后背上正在敷药的手忽然就是一停。 梁宣不动声色,接着道:“不过那玩意儿,你不会想要看到的。” 手上的动作又恢复了,不过仍然很缓慢。梁宣感觉到那双柔指,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在自己背上,像魔鬼一样,总是重复同样的动作。 “你给我看看。”雁留声声音已经有点冷了。 梁宣将手中攥了多时的一个小手帕递过去。那手帕在他手心,已经被汗捂湿。手帕上,透出点点血迹。 雁留声接过了手帕,他的手并没有颤抖。他打开手帕,发现那只是一小枚飞镖的残片。带着鲜血。 只是一枚残片,并不能看出什么。它可能是追魂镖,也可能是竹叶镖。 梁宣感觉到雁留声手上的动作又恢复了平静。于是又说道:“只是一枚残片而已。不过都是鲜血皮肉,你看了只怕受不了。”他接过雁留声递过来的手帕。 雁留声也不再说话,沉默着,很快他就将药涂好,又包上了一层棉布。他低声道:“好了。你……你穿上衣服吧。” 梁宣穿好衣服,他心中有了些头绪。可是却有一点不明:始终弄不清楚他这七弟为何如此羞怯。难道是头一次见男人赤着身子么? “你的药还要敷几天呢,这是药瓶。交给治平哥,让他帮忙吧。”雁留声低着头,将一个玉色的小药瓶递给梁宣。 梁宣接过药瓶,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他两人一路往回走。“以后莫要这么晚出去了,小小年纪碰到什么歹人也不好。如果想家,可以找我和你平哥聊天。” 雁留声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 一行人继续往南,这日到了金陵。 金陵是王朝故都,繁花锦绣,自是比扬州更加阜盛。一路走来,许多江湖上的人也见得更多了。梁宣和治平还看到泰山派的弟子们跟许多江湖人士点头打招呼,彼此都很客气,推断他们应该是九大门派之中的。 想来,都是为了逍遥谷的鼎剑台会盟去的。 至金陵,便在金陵城中住下。这里客栈众多,条件也比扬州好得多。城中随便挑一家,便是豪华得紧。至于北地的泰安、彭城、济南等更是被比了下去。 梁宣和治平、雁留声依旧随着泰山派一道入住。只是吃晚饭的时候,却早就不见了闻琴、听松等人的踪影。 “听说闻琴和听松师兄他们去了秦淮河。”治平边吃边道。 “秦淮河?那不是烟花风流之地么?怎的会去了那里?”雁留声满脸惊讶。 “嘿嘿,你不知道,秦淮河附近是金陵顶热闹的所在!我听修齐说,是闻琴师妹这几天不大高兴,所以听松执意带她出去玩的。”治平咬了口馒头道。 “你怎么跟修齐师兄都直接说话了么?一点都不知道隐藏身份。”梁宣没好气地道。 “啧啧,人家那边早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还藏什么?大概也只有闻琴师妹,还蒙在鼓里。” 听了这一句,梁宣正在吃饭的手却动得慢了。耳边治平又开始念叨:“小玉这丫头又去凑热闹了,真是添乱!我岂能袖手旁观?”他瞥了眼心不在口的梁宣,提高嗓门道:“再说秦淮烟花之地,难保闻琴师妹不会被带坏吧?我这个做师哥的可放心不下。我要去看看!” 梁宣手中的筷子终于放下了。 “七弟,你要不要跟我去?秦淮这么热闹,可好玩的紧哪!像你这种年轻人就应该多去见识见识。” 雁留声也拍手说好。他碰了碰梁宣:“梁兄,你要不要去?” “啧啧,人家要隐藏身份。别强迫人家了。”治平说着,伸手将馒头掰成两半。 “谁说我不去?”梁宣怒道,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搁在碗里,当的一响。 ※※※※※ 秦淮河。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远处秦淮河的歌楼之上,隐隐传来歌声。梁宣和治平、雁留声往河边一站,但见河水悠悠,游船挤挤挨挨,对岸房屋鳞次栉比,花红柳绿,熙熙攘攘,男男女女巧笑嫣然,全然不似歌声中唱的那样冷清。 “杜牧之这首诗,用在这里可真不恰当。”梁宣摇头叹道,指了指对面:“如此繁华热闹情景,怎能是‘烟笼寒水月笼沙’一句能概括?” 雁留声笑道:“梁兄又岂不知,所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梁宣含笑不语,点了点头,另一边治平却插了进来。“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掉书袋,当我曲治平不会么?”他掐着腰,往河边一站,大声道:“此情此景,好不羡煞人也!有诗为证:‘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梁宣摇头,折扇敲了敲他脑门:“如此真俗不可耐。”雁留声也在旁边大笑不已。三人心情都十分高兴,他们今夜穿了书生的着装出来,尤其梁宣和雁留声,一阳刚一阴柔,真是偏偏潇洒两少年。 治平边走边往旁边躲,摇头叹道:“跟你们俩一块走,衬得我跟一书童似的!你们这是‘二陆初来俱少年’吗?” 雁留声用折扇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喝道:“四九!又在掉书袋,还不与你家公子担着书箧?” 梁宣和雁留声都哈哈大笑,治平捂着脑袋,指着雁留声,哀怨道:“连你这小兄弟也欺负大哥!这辈分啥的都不算了吗?还叫我‘四九’!……难不成你是祝英台吗?” 他的意思正是借着梁宣姓“梁”这一典故,而雁留声恰好又叫梁宣为“梁兄”,那便是暗自讥讽梁宣和雁留声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了。一句话说得雁留声红了脸。梁宣笑个不止,雁留声跺了跺脚,口中啐骂了几句,居然钻进人群不见了。 当时正走到夫子庙,那正是人烟最盛的所在,附近烧香还愿、赶集看灯会的游人摩肩接踵,梁宣跟治平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人。 好久,才随着人群挤到秦淮河边,远处朱雀桥已遥遥在望了。只见游人众多,挤挤挨挨,朱雀桥似乎都要塌了似的。 “都怪你,乱说什么话?你不知道七弟心气小么?”梁宣四处寻找着,可是哪里也不见雁留声的踪影。 “就说了一句像祝英台,谁知就生气了!这也太脆弱了。”治平摇着蒲扇,急的直冒汗。 两人望了一会儿,走到人稍微少的地方。治平手一指:“看那儿!” “看到他了?”梁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知道那边不是雁留声。 闻琴和听松挤在朱雀桥下面拐角一个地方,出不去了。闻琴站在栏杆旁,听松紧紧护住她,挡住外面那些游人,闻琴很尴尬,听松却回过脸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梁宣觉得胸中又开始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小玉在哪儿呢?”治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来。梁宣恍如未觉。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中间跟闻琴、听松隔了半道河水。 这窄窄的秦淮河哟,又隔断了他跟她么? 听松将闻琴揽在身前,距离很近,他忽然拉着她的手,往另外一边去了。梁宣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脚下不自觉地跟着移动。他一直跟着他们,隔着河水走了很远,转头才发现治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前方出现了一个卖花环的老婆婆,那花环用草编成,中间有些镂空了,里面放的是萤火虫。此刻绿光莹莹,已经亮了起来。 听松指了指那花环,低下头问了闻琴一句。闻琴虽然眼望着花环,但是仍然摇头。 听松却笑了,掏银子买了一个花环,戴在闻琴头上。 闻琴并没有拒绝。 “那个编的并不好啊,你为什么要给她戴呢?”梁宣自言自语道。他是对听松说的。心中酸涩的潮水却彷如这秦淮河,要涌到对面去了。 他想起在渔仙镇时,经常给闻琴编的那些草鼠、草兔、草蚂蚱……哪一个岂不都比这花环活灵活现? 那是他们青梅竹马的日子啊! ※※※※※ “梁兄,你在说什么?”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 梁宣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雁留声头上戴着另一副花环,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他冲梁宣一笑,夜色中,那笑容分外灿烂,好像寒风中绽开了一朵花:“你看我戴上好看么?” “好看。”梁宣不假思索地道。 “你怎么脸红了?刚才在看什么?”雁留声朝对面看去。 “没……没什么。” “那是闻琴师妹么?”雁留声指着对面道,“她好漂亮。……旁边那个男的是谁?” “是听松大师兄。”梁宣默默道。 雁留声看了看对面的闻琴,又看了看身边心不在焉的梁宣,忽然蹙眉道:“那个花环啊……一点都不好看。” “啊?” 雁留声对梁宣一笑,道:“梁兄,你等一下我。” “你去哪儿?” 雁留声却早已经穿过人群,登上了朱雀桥。梁宣看见他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丝羞涩也没有,哪里还有刚才生气的样子? 可是……等等,他过了朱雀桥,又拐了个弯,这是要往闻琴那边去吗? ※※※※※ 闻琴头戴着草编的花环,安静地倚在栏杆上,望着低沉的秦淮河水。水中的倒影也是这么热闹,可是这些热闹仿佛都是别人的,而她心里,却如深深的河水,平静而孤寂。 这草编的花环让她想起她的宣哥。想起在渔仙镇的日子。那时候,梁宣经常给她编一些花花草草。 他是编草鞋的,这些玩意对他来说最擅长了。她知道,她的宣哥一定编的比这个婆婆好。 可是有什么用呢? 如今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 “咱们再往前走走?”听松试探着问她。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让她开心起来。 让这个,他今生以来最在乎的女子开心。 闻琴点点头,两人举步前行。 “二位留步!”身后却有人喊道。 二人回转身来,只见一个年轻公子,容貌俊美异常,却头戴翡翠花冠,彩绣辉煌,笑盈盈走来。这公子见了他们,并不说话,当头竟然就是作了一长揖。 “公子……公子何必行此大礼?我们与公子并不曾相识,是否认错人了?”听松淡淡的道。 这人自然是雁留声。他立起身子来,端详着闻琴,忽然笑道:“公子,您的娘子甚美,真乃神仙下凡,小生方才隔河相望,心向往之,不胜钦慕,如睹仙人……” 闻琴脸刷的红了,低下头,慌忙向后退了几步。听松扶住她,打量着面前这俊美少年,心想南国之人果真都这么放肆少礼么? 听松不悦地道:“这位公子,素昧平生,就说出这番话来,令佳人惊恐,难道不该反省么?”他向来说话冷直,因此也直言不讳。 雁留声却淡淡一笑,道:“无他,但言心中所想而已。还请公子好好把握,佳人在侧,莫要拱手相让于他人。” “你在说什么?”听松忍不住怒道。 “师兄……”闻琴出言相劝,却见这美少年忽然向前,定定瞧着自己。灿然一笑:“你的确很美。只是……”他的眼光往上瞟,“你的这个花环不衬你,不如咱们换一换吧?” 闻琴还没说话,雁留声已经出手,一起一落之间,她头上的花环就已经换成了那翡翠错金花冠。 好快! 雁留声将花环拿在手中,又对二人行了一礼,随机潇洒地转身,竟然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站住!……”听松还要说话时,被闻琴挡住。 “算了,师兄。这人……这人怪怪的,我们还是少生事端吧。” ※※※※※ 梁宣眼看着雁留声头戴着闻琴的那花环,大踏步地过了朱雀桥,朝自己走过来。 “怎么样?那个男的送的,我换成了咱们的,送给你的闻琴师妹啦,哈哈!”雁留声戴着萤火虫花环,笑的简直是花枝乱颤。 梁宣惊得都呆了。又尴尬,又惊讶。 世上还有这样的少年?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梁宣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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