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是十五,不过因连日阴雨,多时未散,所以当夜也是细雨霏霏,缠绵不止。 梁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却在计较到底要不要出去“赴约”。早先他与闻琴在金陵,恢复了十五月圆的约会,并约定以后一直延续下去。 可是今夜风雨不止,明月不出,还要不要去呢? 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 治平已经打起了鼾,声若雷鸣。旁边的隔间里,也有一个人,翻来覆去不停地转身子。那是雁留声睡在那里。 他也睡不着么? 梁宣起身扒开舷窗上的竹篾帘儿,往外面望了望。几丝雨落在他脸上,凉津津的。他侧耳听着,雁留声这会儿也没了动静。 梁宣想起方才吃饭的时候,闻琴临走转身,看他的那一眼。 她明明是暗示自己不要失约。 他已经失约了三回,第一回是跟闻琴,第二回也是跟闻琴,第三回是跟雁留声。 这次,他可不想再爽约了。 梁宣从榻上下来,穿上鞋拉开舱门而去。 ※※※※※ 外面正飘着小雨,凉风习习。江面上风波粼粼。船静静地停在江边,码头上也十分安静。 梁宣没有撑伞,沿着甲板,悄悄走了一段,果然在船尾看到一盏昏黄的马灯。 闻琴手里提着灯,撑着伞,正坐在那里等他。 梁宣心里一热,他没想到闻琴真的出来了,而且还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心中又感动又歉疚,当即脚下快走几步,跑到了闻琴的伞下面。 “睡醒了?”闻琴对他笑了。 梁宣忸怩地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你……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闻琴摇摇头不说话,仍然笑着。她从身边翻出一块羊绒毯来,铺在面前的另一只凳子上。显然这些都是她早就预备好的。 梁宣坐了下来,就赶紧将伞接过来。他握了握闻琴的手,感觉她手有点凉。 “肯定等很久了。怎么不回去?下雨,就不用出来啦,傻丫头!”梁宣说着,又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被雨打湿了。 他眉头蹙起来,当即又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口中道:“身上也湿了,肯定会得病的,怎的不多穿件衣服?” 闻琴坐着不动,微笑着看他,任他给自己披上衣服。柔声道:“其实我也想要不要出来。方才吃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是谁想后来又下起雨来。好容易后半夜雨小了,我怕……我怕万一不出来,让你白白空等在这里,也不太……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语气娇羞,梁宣听得心中一荡又一热,不用想也知道她此时脸又红了。于是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在怀中,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柔声道:“琴儿,你怎么这么傻?” 其实,他也何尝不是担心万一不出来,就让闻琴在这儿空等一场呢?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 闻琴用手推他,小声道:“快……快放开,咱们不比在碧龙潭,不可拉拉扯扯的。” “拉拉扯扯怕什么?”梁宣调笑道,“我拉扯我未来的娘子,还怕谁来管?” 闻琴在他怀里,声音像蒙了一层鼓。含羞带臊。“你……你这会子又说这种话,……也不怕被人家听了去。” 梁宣却搂住不放,笑道:“那又怎样?反正现在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又有谁看到?” 闻琴“呸”了一声,道:“真是越发厚脸皮了。你怎的知道大家都睡着了?你又没有一一看过,若是还有人失眠,被人家听去了可怎么好?”她嘴上虽如此说,可是依旧任梁宣搂着,靠在他胸膛上。感到他身上透过来的特有气息,闻琴心中觉得甜蜜无限。 梁宣的鼻端也闻到了闻琴发丝上特有的清香,心中悠悠荡荡,如仰卧云端。哪里还听得进去? 两人自上一次约会以来,一直相隔不远,却总是咫尺天涯,若即若离,便是打了照面,也只能说说话。像现在这样单独相处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虽细雨在侧,两人却都觉得如沐春风。心中暖洋洋、甜滋滋,更是从未像此刻这般靠得如此亲近。 正当两人甜蜜蜜之时,梁宣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生性警觉,耳力极佳,当然不会放过。 “谁在那里!” 说这话时,闻琴还在他的怀里,吓了一跳。 两人齐齐往船舱那边瞧。黑夜中,那船舱黑暗之处传来两声“喵”的猫叫。然后便听见一个声音,低低地道:“该死的畜生,往哪里跑?” 梁宣一听这声音,浑身立即便是一个冷战。他赶忙胸膛一弹,将闻琴从怀里推起来,站起身道:“是七弟?” ※※※※※ 那声音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睡在他隔间的雁留声。 梁宣这才想起方才失眠的不止他一个,雁留声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他方才跟闻琴甜蜜相拥之时,恨不得世间万物都不入自己眼了,竟将这事忘了! 他七弟武功神秘莫测,有没有听到方才他跟闻琴的谈话呢? 梁宣想到这里,脸上很快就火辣辣热起来。 雁留声答应了一声,问道:“梁兄?你也没睡么?”语气听起来像是意外撞见似的。 梁宣红着脸,一只手还与闻琴交握,另一手撑着伞,“恩”了一声,他听到雁留声往这边走过来了。 那人影一点点走近,闻琴举起马灯,昏黄的灯光忽然照到他脸上。 雁留声圆睁美目,上下看了看他俩,忽然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呀,原来闻琴姐姐也在此地,夜黑风高,不知二位在此作何?” 一番话说得梁宣脸更红,他这才发现两个人手还没松开;闻琴也红了脸,扭过头去,将手拿开。梁宣站起身,讪讪地道:“呃……这个,……那个……我们说了一回话。没什么……”他忸怩不安地低下头,不知为何竟不敢看雁留声的眼睛。 旁边闻琴却忽然出口:“不知雁公子深夜出来,有何贵干?” 梁宣低着的头悄悄扫视了一下闻琴,见她面色已经转常,脸露微笑,语气十分平静。 雁留声“哦”了一声,笑道:“我深夜睡得正香,不知怎的被两只猫吵醒了,起来以后发现这俩畜生居然在灶台下面偷荤,真是给气了个半死,便撵了出来——谁知一出门,扭头就给跑了。” 梁宣见雁留声满脸含笑,戏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心中便是一黑。他知道,七弟口中这“猫”明显是讥讽他跟闻琴半夜出来悄悄约会。 闻琴却笑道:“这船上还有猫?也是奇了,我竟都没发现。” “是啊,我也是奇了。今夜才听见猫叫,想不到这刮风下雨的,这畜生也不安生呢。”雁留声附和道。 闻琴抬眼瞧着他:“雁公子何必跟猫为难?畜生也是条命,两情相悦也是常有的事,与人无异。雁公子何必棒打鸳鸯呢?” 雁留声点头笑道:“闻琴姐姐真知灼见,真是让在下茅塞顿开。在下这就去寻那两个有情人,好让他们喜结连理吧。”说着便转身便走。 闻琴没有回答。梁宣见雁留声还要往另一边去,口中问道:“你还要去哪儿?” “去找有情人啊。” “这下着雨的,你别在外面乱走了,你又没有撑伞,若是病了就不好了。” 雁留声冷笑道:“我会生病?梁兄你还真是多虑了。”他说完就走到船舱另一边去了。 闻琴将马灯放到地上,马灯却不稳当地滚到了甲板上,昏黄的灯光晃了几晃,险些灭掉。梁宣将灯拾起来,就看见闻琴两眼怔怔望着自己。 “你那夜……突然不告而别,是不是为了追他去?” 梁宣一呆之下,不知闻琴为何会问起这事。他点点头。闻琴脸稍微红了一下,沉默片刻,又问:“你这位七弟,到底是什么人?” 梁宣打马灯往远处雁留声身影消失的地方照着,沉思片刻低声暗道:“我也不知。他自称是洞庭人士,住在君山。但是真是假,我并不确定。” “不确定他的身份,你还跟他结拜兄弟?”闻琴问道。 梁宣将灯凑进来,照见闻琴的脸。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耳语道:“其实,他的底细,我还并不清楚,我目前也在细细地探,当然,这只能对你一人说。” “你是在怀疑什么?”闻琴抬起脸来。 梁宣捂住她的唇,示意闻琴噤声。他将她的手掌反过来,在闻琴手心写了三个字。 闻琴知道他写的那是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你快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梁宣呆了一下,见闻琴已经收了伞,连同马灯一起交到自己手里。“快去看看。” 梁宣答应了一声,就与闻琴告别,自己追到雁留声消失的所在。他沿着甲板走了一通,都没有发现人。心想多半是已经回到船舱了。他便又走回到自己的卧舱。 一进门,打马灯一照,果然就见雁留声抱着胳膊站在那里。 ※※※※※ “你怎的站在这里?”梁宣奇怪地问道。 “我在等着那对小猫儿散伙啊,还能做什么。” 梁宣没好气地看了看他,说了句“无聊”,就自己走了进去。 “你在门口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雁留声向外面探出身子,瞧了半天,这才转过身走进来。灯光一照,梁宣就看见他脸上冷冷的笑。 “你还真是听话,叫你回来你就回来。” “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谁。”雁留声打开了隔间的门,进去,然后又拉上。 梁宣沉默了一会儿,手中提着那马灯。他忽然站起来,将隔间的门拉开,走进去,随即又把门拉上。 他站在雁留声身前三步远,他就在自己脚下坐着不语。 梁宣心中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方才……一直在听么?” 他等着他的回答。方才与闻琴的对话,若是被他听去不少,那么极有可能便泄漏了些东西。 雁留声沉默片刻,淡然道:“我是听到了一些。” 梁宣的语气突然冷漠下来:“你听到了什么?” “你想听什么?” 雁留声划着了一支火柴,点上了房间里的灯。灯光亮起来以后,梁宣看见他一双眼睛定定瞧着自己。他还带着那抹额。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对视了几刻。 梁宣心中一动,忽然嘴角露出笑容,他也坐下来。小声道:“琴儿她不是有意的。” 这片刻之间,雁留声冷漠的表情也骤然化开。他若无其事地道:“你怪闻琴姑娘做什么?她完美无缺,一点错误都没有。都怪我,打扰了你们二人的‘巴山夜雨时’,我是大大的罪人。” 梁宣道:“七弟说哪里话?应该怪我才是。” 雁留声点点头,冷笑道:“确实应该怪你。你一个大男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去搂抱一个黄花姑娘,我看你若不以身相许,只怕便对不起人家。” 梁宣脸刷的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七弟,你可不要跟别人去说。闻琴她虽性情柔顺,可是心里藏得东西多,很是要面子。” 雁留声点点头道:“是啊。你的琴儿妹妹心细如发,连我这个不明身份的外人,都关怀备至。否则也不会向你仔细打听我是从哪儿来的了。” 梁宣心中一惊,暗道:“他果然是听见了。我方才用了极低的声音,还是叫他听见了。此人当真深不可测。不过……现下难道要撕破脸?” 他瞧了雁留声几秒,而他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表情平淡如水,梁宣心中却早已七上八下。 ※※※※※ 在这样的时刻,他跟他之间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明纸。只消有一人轻轻戳破,那么一切便都不同。 但是两个人,谁都不想要做那个捅破明纸之人。 ※※※※※ 梁宣面上又笑了,道:“她也是好奇么。你不要……不要往心里去。” 雁留声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梁宣吓了一跳,抬头,见他满脸阴沉,冷冷瞧着自己。 “梁宣,我告诉你,我实实在在便是从洞庭君山来的。至于具体在哪里,到时候我领你去了,你便知。此事若有一句半句假,我雁留声誓不为人。你莫要妄自揣度,将我看小了。”雁留声说完,再也不看梁宣,伸手一把拉开隔间的门,冷声道:“现在请你出去,我要歇息了。” 梁宣又羞又愧,不知说什么好,心中虽然有狐疑,但却觉得他怎么看都是真真诚诚的生气了。不禁十分歉疚。 这歉疚是假意还是真心的,此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紧张地站起,雁留声已经赶着自己出去了。梁宣隔着门,低声道:“七弟!今夜都是为兄不好,是我……我不该怀疑你,以前的种种,还请原谅则个,可以么?” 雁留声却再也不说话。 很快他房间里的灯就熄灭了。 梁宣坐下来,望着睡熟的治平。他躺倒在床上,捂住额头,感觉头脑中思绪纷繁复杂,太多谜团,让他猜不透。 他现在不知道,这个整日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弟,到底哪里一句真,哪一句假? 他发现的蛛丝马迹,都让他感到怀疑。但是雁留声方才的义正言辞,又让他心中歉疚,甚至还有一丝……心疼? 心疼。梁宣想到这两个字,悚然一惊,额头上涔涔冒出冷汗来。他暗自擦了擦。 为何会这样? 他明明是个男人,他却对他有这样的异样感觉。 难道自己……还有龙阳之好么? 梁宣的脸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他一想到方才雁留声的神情,就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怎么能怀疑他? 应该怀疑他吗? 他的怀疑,那些种种的疑点,难道都是自己的无因揣测? 他的内心里,对这个小弟,起了越来越多难以言说的感情。其中有些甚至令他自己都难以启齿。 他觉得自己在演戏,但是却越来越真的陷入其中了。 ※※※※※※ 梁宣的思绪被治平惊讶的呼声打断了。他从回忆中返归现实,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到了那东林道观的外面。 站在门口,往里看去时,东林道观中的一草一木都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这里果然跟玉泉寺几乎是相同的。 东林道人站在门内,笑脸相迎,大门口一个小道士先出来迎客。众人拱手致意,鱼贯而入。雁留声却早已跑到前面去,他当先一个来到东林道人的面前,笑道:“道长,可还认得我?” 东林道人是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略瘦的人。脸皮泛白,嘴上蓄两撇胡须。头发梳的一丝不乱。一脸的隐世相中透着一丝精明。 他正打算跟那领头的寻剑队长荒剑离互相见礼,谁知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东林道长打量了一下雁留声,笑道:“这位公子,贫道并不曾见过公子您,不知……” 雁留声叹道:“想不到一水之隔,道长居然将在下忘得一干二净!晚辈就住在隔壁的洞庭湖边,离这里不过三四百里,去年庐山游玩,曾在道长这里借宿一宿,难道记不得了?” “公子一定说笑了。贫道的东林观并不常接待外人居住,去年更不曾记得有一位年轻公子路过借宿。”东林道长冷笑。 他想要对雁留声身后的荒剑离讲话,谁知雁留声却身子一挡,又说道:“那道长快看看我是什么模样,怎么说我也算个故人,与道长有缘,今日我兄弟三人来访,一同相随的还有泰山派众位大侠;道长可一定要看在我的面上,好好款待各位少侠。”雁留声说着,还朝后向泰山派众人微微一笑。 泰山派的人见雁留声非但挡在自己的队长荒剑离前面,还不肯让步,一直跟东林道人说个不停,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如今这雁留声又强行与道长论熟人,竟然反客为主,明明是自己顺带跟随泰山派来此做客,却叫他说成了是泰山派沾了他的光。 尤其是一众人中的小玉,脾气火爆,最是不肯吃气的。她险些就要发作,只是看在梁宣的面子上,一直忍着。 梁宣心中大窘,知道雁留声这反常举动,都是因自己而起,但是他又没有办法。 这个七弟生气起来,谁的话也不听,他这个做二哥的又怎么能管了? 雁留声哈哈一笑,绕过东林进屋去了。东林气得脸都白了,但是荒剑离倒还平静,跟东林客套几句,众人这才一一见过。 那东林见了闻琴,便知是自己的有缘人。果然非常激动,脸红,气喘,眼睁大,双手哆哆嗦嗦,对着闻琴纳头便拜。 闻琴赶忙将他扶起。东林道:“我东林老道活到这把年纪,如今终于见到了剑侠的后人,真是不枉此生啦!”说完竟然朝天喃喃自语,泰山派众位弟子们看了都颇为吃惊。 “列祖列宗……你们多年的心愿,如今……如今东林终于替你们圆满啦!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闻琴也颇感惊讶,但她还是将东林搀扶稳了,柔声笑道:“道长见外了。既然你我两家渊源深厚,何必如此?我们先进里屋再叙不迟。” “是。是!”东林笑道,与闻琴相携,模样亲密,竟然也不管闻琴身后的听松、治平、梁宣等人。 治平摇头对梁宣叹道:“你还说闻琴师妹不认识这老道?两人明明看来是多年相识……” 梁宣满脸狐疑地瞧着,心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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