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下的山道上,密密的竹林刚被昨夜的一场雨洗过,青翠葱茏。枝枝叶叶间浮动着轻纱一般的雾气。山道之上,远远走来一个独行的人影。 这人是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他袖着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身前,伸着一只指头,在空中虚无缥缈地写写画画。似乎是在写什么字。他时不时地眉头蹙起又舒展开,像是对自己所写的字满意而又不满意。 令人奇怪的是,秀才的两耳,一边各贴着一段白布,布上微微透出血痕。似乎耳朵已然受伤。雨后竹林之中鸟声不绝,但对于这秀才而言却是难得听得清楚。他叹一口气,取出水葫芦来,想要饮一口水,却发现葫芦中早已滴水全无。 秀才摇了摇头,叹道:“人倒了霉,连喝水都没处讨。”正在想时,忽然见身旁的竹林深处,有林木响动。他定睛一看,只见远远有一佝偻的人影,背着箩筐穿过竹林行来。 那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头发花白,但脸上却还白净。可看得出年轻时也算是一个美人。老妪手中拄着一根竹杖,背上的箩筐里装着满满的竹笋。原来雨后竹笋纷纷出土,生长迅速,这老妪是出来采竹笋来了。 秀才心思一动,道:“那位婆婆。请慢走。在下有一事相求。” 老妪沉默无声,也不应他,只是自顾自走着。似乎全当没这个人一般。 秀才又唤了几声,心想:“难不成是个哑巴?”于是脚下快走几步,一个翻身倒跃而起,转眼落在那老妪身前。秀才作了一揖,长身行礼,大声道:“老人家,在下行路口渴,想向您讨一根竹笋尝尝,不知可否?” 那老妪沉着一张脸看他,脸上丝毫表情也无。秀才心想:“她听不见我说什么,我不如直接上手罢了。”于是伸手便要往她箩筐里去取。 谁料那老妪身形一晃,早已让了开去,一手翻上来,竟抓住了秀才的手腕:动作好快!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逾天命的老者! 秀才眼一瞪,心中一震,想要抽手却早已晚矣,那老妪两手抓住他手腕,指间轻轻转动,秀才只觉自己手腕剧痛,竟要脱臼一般!他心中大惊,连忙左手成砍,砍向老妪的左肘,老妪“哼”了一声,松开了他的手腕。 秀才的手腕又麻又痛,当即翻脸骂道:“贼老太婆!讲理不讲?” 老妪冷笑道:“你未经老身允可,便来拿老身筐中之物,到底是谁不讲理?” 秀才脸一红,心想原来这老妪并不是哑巴。他虽然心虚,但仍然不肯退让:“只是一根竹笋罢了,你给是不给?” 老妪冷笑几声,举步便走,那秀才却不让步,出腿横档。老妪笑道:“好大的胆子!”扬起脚来,足尖翘起,径直点向那秀才腿上要穴;秀才心中一奇:“以足尖点穴,当真是闻之未闻。”收腿回防,那老妪一脚踩空,另一脚随即而至,与秀才你退我进,双方僵持不下。秀才心中越来越惊:“这老婆子脚下功夫利落,竟丝毫不逊色于二十岁的年轻人!” 蓦地里秀才大喝一声,手中翻出一根判官笔来,金光闪闪,大叫道:“今日便叫我‘书文侯’在你脸上写几个字,给你个教训瞧瞧。” 老妪冷笑:“好大的口气。”眼看判官笔冲自己而来,她却不挡不避,秀才见她竟不抵挡,一呆之下,动作便迟了,老妪长啸一声,两根手指徒然伸上来,竟徒手捏住了金笔!判官笔倒转,对着秀才戳了下去:“今日便叫你脸上多几个花,给你个教训瞧瞧!”老妪喝道。 秀才已知自己全然不是这老妪对手,撤出身子,竟连笔也不要了;那老妪喝道:“哪里逃?”脚下追上几步,手中竹杖已然伸出,只听“啪啪”两下,一左一右竟恰恰打在那秀才的左右两耳上! 秀才两耳正受伤,但觉疼痛难忍,惨呼出来,叫道:“贼老婆子!欺人太甚!” 此时,忽然从两人身后传来脚步声,秀才向后一望,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从后方慢慢行来。秀才当即叫道:“小兄弟!快快帮我打这老婆子一拳,定当酬谢!” 此时两人正缠斗之中,老妪背上有物,前方有敌,料来身后空虚,纵然这少年不会武功,在后方偷袭的话也必会造成老妪难堪。但那少年却仿佛全没听见一般,只是低头走自己的路。 老妪冷笑了一声,竹杖又打了下来,犹如调戏,秀才捂着两耳,躲闪不及;他忽然一手成蜷,捂在口边,口中吐了一声,老妪心中一凛:那秀才竟然从口中吐出一团黑油油的物事! 她连忙躲闪,那物事打在自己领间,摸了一把,竟然是一团墨! 但是秀才这时已趁机翻身踩住竹杖直上,蹭蹭几声疾步,竟顺着竹杖跃入了老妪背后的箩筐! 老妪箩筐中本来便是满的,如此再加上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她怎么可以承受?当即身形一晃,口中大骂:“该死的贼人!有本事光明正大,在人背后作甚?” 秀才冷笑:“我就是要讨要几根竹笋来尝尝鲜。” 他在老妪的背后,伸手要去取,忽然听得空一阵风声,一个细细尖尖的物事“蹭”的一下擦过自己指端,令得他指尖一痛,当即缩了回去。 只见方才走过去那少年,站在远处,手中执着一缕竹枝,冷冷的道:“一个秀才欺负一个老人家,不觉得过分么?” 秀才听了这一句,脸微微一红,他本是极为要面子的人,在武林中又有些声望,此刻被这无名少年指责,又见他以竹枝作暗器,手上功夫颇为了得,心中更多了一分忌惮。当下从老妪箩筐中跃了下来,立在地上。清了清嗓子。 “在下只是向这婆婆讨要一根竹笋解渴,谁想她如此不讲理?二话不说便要动手。” 老妪冷笑不语。 那少年隔空抛过来一个物事,秀才接住了,见那是一个水壶。那少年说道:“解渴我这里有水。你喝了便罢了,只是不要在为难这位老婆婆。” 秀才一呆,望了望那老妪;老妪冷哼了一声,又背着箩筐朝前走去。那少年竟也不管秀才,也随着老妪往前走。 秀才喝了一口水,又甚觉无味,走上前递给那少年,拱手道:“多谢小兄弟的水,方才见小兄弟出手抛竹枝的功夫,当真令在下佩服得紧。在下‘六通庄园’王墨,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淡淡瞧了他一眼,道:“六通庄园?可是洛阳的那六通庄园么?” 王墨笑道:“天下只一个‘六通庄园’,哪里还有别个?” 少年道:“久闻‘六通庄园’中‘礼乐射御书数’六位庄主,天下贤良,不知阁下与他们如何称呼?” 王墨脸上有得意之色,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礼乐射御书数’六通中之一,外号‘书文侯’的便是。” 他直到此时方才道出自己身份,仗着“六通庄园”在江湖上的名声,心中大是自得。“六通庄园”中六位主人各自擅长一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各执一端,这王墨便是那擅长书法的“书文侯”。 前面老妪也不插言,此时听见王墨语气骄矜,又是冷笑了一声。那少年也瞧了王墨良久,脸上却露出失望兼鄙夷的神色。王墨心中不乐,拱手又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也拱了拱手,道:“贱姓梁,单名一个‘宣’字。” “不知梁兄弟师承……” “梁宣无名小卒,无足挂齿。怎敢与六通庄园相较?”梁宣冷笑道。他心情不佳,又见这书文侯方才为难一老妪,有辱斯文,大是不快,对此人好印象全无,因此并不想与他多言。 洛阳的六通庄园,毗邻皇都,联络朝廷和江湖武林,手眼通天,在武林中算是九大门派和魔道之外一个另类的所在。书文侯王墨为庄主之一,他们六人大多生性好玩,又颇为自恃,见梁宣如此说,脸上挂不住,当即笑了笑也不想再多说。 三人各自无言,往前行去,老妪一人独行,背着竹笋气喘吁吁。梁宣看着不忍,便道:“老婆婆,我帮您背吧。” 老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继续赶路。梁宣心想这老太婆性情古怪,不过他之前见过的性情古怪的人不少了,倒也不以为怪。自己走上前去,伸手便将那老太婆背上的绑绳解下来。道:“婆婆不说话,我便当您同意了。” 那老妪却心中一惊,暗想:“这少年身手不简单,片刻间便能近我身取下箩筐,我竟忽然不觉?”但她只是心中犹疑,嘴上却冷笑:“我会觉得累?这筐子老身背了二十年了!少年人,你还真是想多了。” 梁宣听了她这一句话,心中却觉得熟悉。因为她说这话的口气、神态无一不与雁留声相似。他心中大震,心跳快了几分。 仔细端详那老妪,但见她头发花白,昂首前行,脚步利落,毫无老态。只是不知她是否是雁留声假扮呢?雁留声易容之术当世无双,会不会是她易容成这老太婆呢? 但是她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 梁宣转念一想:不对。雁留声明明已经身中尸毒,又怎么会出现在岳麓山下?他到这里来,就是…… 梁宣想到自己这几天以来悠悠荡荡,犹如孤魂野鬼一般,心中便自一沉。 自从他那日意外得知雁留声为自己吸吮尸毒救自己的真相之后,心中大震,如世界末日一般难以接受。独自一人在长沙城中城外游荡了一日一夜。当夜下了一场大雨。他在雨中行了一夜,清晨又睡了过去。直到身上的雨水渐渐都干了,才又恍恍惚惚,信步而走,谁料竟然便是上到这岳麓山上来。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早就知道雁留声在这岳麓山上。他听说她在养病。沙河帮刘小刀那一干人对佳期宫主有不共戴天之仇,定然会上岳麓山来找雁留声算账。那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是担心雁留声会出事。他心中想:“她受伤昏迷,沙河帮人多势众,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他便来了。 但是他又何尝不是与她有着血海深仇呢? 梁宣心中想到义父,想到义父荒剑秋终生残废,这全拜佳期宫所赐,他就心中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抽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原谅雁留声,他也无法为自己找到借口。 这一次,就当是为了还雁留声那救自己的一命。 “不错。”梁宣这样想道。“她曾经舍命相救。如今她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欠她情。” 梁宣背着那箩筐的竹笋,与老妪并肩而行。“书文侯”王墨早已赶上二人,三人一同默默赶路。也不言语。走了一会儿,忽然后方窜出一个人影来,三人只听见一阵箫声幽怨如泣如诉。 那人头戴高冠帽,足登丝履,长袍飘然,挡在三人身前,向后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冷冷一笑,又随即向前掠了出去。梁宣正不知此人是谁,旁边的书文侯王墨却早已喝出来:“好一个乐才子!二哥,你也有脸来此么?” 那窜出去之人正是“礼乐射御书数”中的乐才子周佩弦。周佩弦只是冷冷笑了一声,但已经行出去很远。王墨身形一动,也追了上去,手中判官笔亮出来,与那周佩弦在远处且行且打,二人互不相让;那周佩弦外号“乐才子”手中的兵器更是花样迭出,忽而是一柄玉箫,忽而是一只竹笛,忽而是一只扬琴的琴锤;书文侯王墨却只是一把判官笔跟他周旋。 梁宣和老妪对望一眼,老妪眼神沉静,并不惊讶。梁宣却满腹狐疑,赶上前去,大声道:“二位本是同门,为何如此相争?大家各自罢手不好么?” 周佩弦“呸”了一声不言语,王墨骂道:“同门?什么同门?同门能暗算于我?兄弟情谊全都不顾了吧!” 周佩弦边打边道:“你就饶过我了?我那手上的血字,是哪一个写上去的?”说着一只玉笛横插,与王墨的判官笔撞在一处。 梁宣飞身跃起,袍袖中暗藏真气,一手卷起玉笛,一手卷起判官笔,向两旁各自抛出去,周、王二人被他格开。 二人见自己的兵器片刻间就被这少年夺了去,面上脸色均是大变。周佩弦后退几步,忌惮道:“何方高人?管我兄弟二人的闲事?” 梁宣将那玉笛和判官笔都收在袖中,交于二人,行礼道:“得罪了。只是二位本为同门,何苦自相残杀?” 周佩弦仰天狂笑:“同门又如何?兄台岂不知,多日前逍遥谷‘鼎剑台会盟’,连九大门派及江湖各帮派都互相厮杀,更不要说我们六通庄园了。” 梁宣听他说起“鼎剑台会盟”,心中一沉,暗想:“看来逍遥谷鼎剑台一事已经是天下皆知了。”他拱了拱手,道:“不知二位有何恩怨?” 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老妪冷声道:“少年人,你倒是挺爱多管闲事。他们六通庄园的内斗,与你何干?” 梁宣不答。那周佩弦扬起手掌来,道:“小兄弟不知。你且先看看我的手掌。”梁宣看向他手掌,只见他掌中,竟然有黑红色的几个小字,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梁宣道:“只是几行字罢了,又能怎样?” “几行字?”周佩弦冷笑。“这可不是一般的字。这是我五师弟亲笔所书,他在那字的墨迹中,掺了湘西铁尸头的尸毒!”说着将自己的手背翻上来,捋起袖管来。 梁宣一听他说“铁尸头尸毒”,心中便自一震,往他手背上看去,果然见他手背及手腕之上,已经有淡淡的紫色条纹,皮肤之下微微呈现淡紫。 与他那日,在元牝宫地牢中所中尸毒的症状一般相似。 梁宣转头看向王墨:“是书文侯做的?” 书文侯王墨冷笑道:“你以为我便好了?你看看我的耳朵!”他将自己耳朵上蒙着的白布撕开,那耳朵已经萎缩,渗透着殷红的血丝。“二师兄用笛声做诱饵,笛音中掺了内力,让我不知不觉伤了听觉。谁又比谁更惨?” 周佩弦冷笑几声,又不说话,转身欲行。 梁宣问道:“你们两个上岳麓山上来,是要做什么?” 王墨道:“久闻岳麓山上有一位‘锦瑟先生’,是个修行多年的法师。擅长以乐曲医人。特来探视。” 说这话时,周佩弦已经袖手走出去很远。梁宣又道:“那么你二师兄呢?” 王墨道:“湘西铁尸头的尸毒,岳麓山上的“霍十三娘”最长于解,他自然是来找霍十三娘了。” 他说完这话,那老妪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霍十三娘?她可不一定会如此好心。” 王墨道:“但愿霍十三娘不救才好。久闻此人性情古怪得紧。” 老妪“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梁宣心中想道:“先前听‘毒手郎中’江四平说起,雁留声明明是在岳麓山老佳期宫主门下养病,怎的忽然窜出一个霍十三娘来?”他心中奇怪,当下并不言语。而是道:“王大哥,不知你跟你师兄到底是结下了甚么梁子?这般痛恨他?” 三人边走边行,那周佩弦已经去远,但也离着三人并不太远,只怕是还在留意这边的动静。那老妪也并不多言,只有梁宣和王墨二人互相谈论。只听那王墨道: “数日之前,我跟二师兄两人在庄园中饮茶作赋。唔,我们兄弟二人原本关系热络,常在一处吟风弄月,切磋文章,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谁知道,这一回竟成了我们兄弟二人关系断绝的起点?” 梁宣心中想:“瞧这书文侯此人的脾性,只怕他们二人是借吟风弄月之名,附庸风雅,互相攀比也未可知。” 那王墨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们二人刚刚完成一首联句诗,忽然便听见庄园之外,有一阵琴声传来。那琴声绝妙无比,端的是激昂处若金戈立马,静默处若处子沉吟,连我这个于音律粗疏之人都听得叹赏。更不要说我二师兄这个‘乐迷’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