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道:‘此人琴音高妙,此琴定非凡品。’我们兄弟二人一商量,当即便想看看弹琴者是谁。于是便请了四师兄——‘车里长’刘子驭,请他将那人接进庄园来。” 梁宣道:“怎的你们请人进庄园,还要拜托你的四师兄?” 老妪插口道:“少年人你不知么?他们六通庄园,在洛水之滨的荒野,外围尽是黑泥沼泽,外人不得入内。那‘车里长’刘子驭最擅驭车驾马,非得请他载入不可。” 王墨点头道:“你这老婆婆,知道的倒是不少。” 老妪冷笑了一下,也没回答。 王墨继续说道:“那人进来之后,却原来是个商人。自称姓殷,名叫玉卿。生得也是面如冠玉。我们二人看了,先就颇为喜欢。互相见礼之后,问起那琴。殷姓商人再三推辞,终于将琴取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你可知,那琴是什么琴” “是什么?” “那竟然是传说中的焦尾古琴!” 梁宣惊讶道:“久闻焦尾古琴乃汉末蔡伯喈所作,取自火后之残木梧桐,声音清越。此琴久已失传,想不到世上竟还有?” 王墨道:“谁说不是呢?但那琴确然便是焦尾琴。” 老妪冷笑道:“只怕你被那商人骗了,也不一定。” 远处,周佩弦回头怒道:“那琴我看的清清楚楚!怎么会错?就是那焦尾名琴!” 王墨道:“不错。单单只是焦尾名琴,那也就罢了。最最令人惊讶的,是这琴的背面,竟贴了一张晋人王献之的书法名帖!这名帖不是别的,便是他失传已久的《洛神赋》。当真是令我眼界大开。” 梁宣道:“听说王献之的《洛神赋》书帖如今只剩下拓本,且只余十三行。那琴后的敢是真迹么?” 王墨道:“不是真迹是什么?那《洛神赋》字字珠玑,端端正正贴好在那焦尾琴上,取也取不下,二物一琴一书,都是天下至宝,合二为一,真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可比那什么碧水青云双剑要宝贝的多!” 梁宣只是点头一笑,道:“你们二人都喜欢这宝贝喜欢得紧吧。” 王墨点头:“那是爱不释手。我们二人便想:花多大价钱也要买下它。但这商人却并不求钱,而只是为了要见一见我们的大师兄。” 老妪道:“可是那‘三礼博士’郭玉?” 王墨道:“不错。大哥在我们师兄弟六人中武功最高,可最不爱见客。平常难得有人能入他法眼。这商人若要见一见我们大哥,那本来是难上加难,但我们兄弟二人贪图这焦尾名琴和《洛神赋》书帖,顾不得其他,便向大哥引见了他。但是这焦尾琴和《洛神赋》书帖,却叫我们为了难。” 老妪冷笑:“想必你们生出嫌隙,也是为此而已。” 王墨叹息一声:“不错。这两个宝物虽然世间无双,但却生在一处。琴不离书,书不离琴;我们二人都想要得到各自偏爱的一半,但怎奈无法分割。于是便想出一个办法。琴与书轮流在两人中,一人一天,分开欣赏。” 梁宣哑然失笑道:“这个办法虽然可行,可惜太过麻烦。” 王墨点头:“正是。有一日,终于我二师兄忍耐不住,竟然将那宝物私自藏了去,我们二人着急动手,便斗了起来。这一争之下,险些将宝物毁坏!周佩弦那厮,便伤了我耳;我也回敬他一手的尸毒。可惜宝物,却还在那人的手中,当真气杀人也。” 梁宣听了一回,暗想这两兄弟枉称同门情深,最后竟然会为了一把琴和一张书法帖而撕破脸,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 几人沿着岳麓山拾级而上,一路分花拂柳,终于来到半山腰的一处山谷。只见眼前有一道巨大的山崖,遮天蔽日,山崖正中是一条巨大的水流,从山顶高处倾泻而下,形成一条洁白的瀑布。瀑布下汇聚成水潭,水潭两侧各有一个出口,各自流出两条小溪流。 水潭的两边,各自延伸出一道石崖,石崖悬空,下临绝壁,两道石崖上却都有两处茅屋房舍。那两条从潭水中流出的小溪流,就分别绕着这房舍而出。 但是两间房舍都是处在悬崖绝壁之上,四面看不到石级,不知如何到达。 瀑布下面站了一群人,却是沙河帮的那些匪徒,一个个都在忙碌着搭造梯子,看样子是想要将梯子竖起来,好爬上右边那处房舍。但是空中却有琴声,空灵从容,不急不迫,响彻山谷。 琴声是从左边那处房舍中传出来的。山谷中的那条瀑布水声甚大,但这琴声仍能如此清楚,那弹琴之人的内力定然深厚。梁宣等人看了一会儿,但见搭建梯子的人,动作慢吞吞,似乎像喝醉了要入睡一般。不光是他们,连梁宣这些人站在旁边,听到这琴声也觉得身子昏沉欲睡。 梁宣低声道:“这琴音中有古怪,再听下去咱们只怕要呼呼大睡了。” “书文侯”王墨听了,忽然大喜,朝着高处高声叫道:“锦瑟先生!请问上面可是锦瑟先生么?”他喊了几声,没有回答,只有琴音不断。 旁边那背箩筐的老妪忽然哼了一声。“老头子!有人叫你呢,怎么不回答?” 那琴声不绝,终于有一苍老的声音,从草庐中传来:“阿弥陀佛,施主总算回来。这些人有求于你,已等待多时了。” 梁宣心中一奇:“这声音听来甚是熟悉,好似在哪里曾听过,只是不知这老者为什么要说‘阿弥陀佛’,难道锦瑟先生是一和尚?” 沙河帮的人听了这话,率先转头看过来,人群散开,中心轮椅之上,有一人拱手向老妪道:“这位老先生,敢问便是佳期宫主‘霍十三娘’?” 老妪冷冷地道:“你们找霍十三娘做什么?” “听说霍前辈府上新来一位贵客,那贵客是蔽帮旧友,对本帮有大恩,我们此次前来,正是要来拜谢恩人。”刘小刀微微笑道。 梁宣心中一跳:“他们要来找老佳期宫主霍十三娘,想必是为了雁留声,那可是他们的大仇人,可不是什么恩人。”他存了这心思,想也没想,凑近过去对那老妪道:“婆婆,莫信他们,他们是来找那人寻仇的。” 老妪奇怪的看了梁宣一眼:“不信他们?那我为何要信你?你知道他们是来找谁么?” 梁宣一呆,张口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就在这时,前面周佩弦忽然掉转头来,对着老妪恭声拱手道:“敢问这位婆婆,与老佳期宫主霍十三娘是什么关系?在下前来此处,便是来有求于她老人家,前辈能否代为引见?” 老妪看了看周佩弦,又看了看刘小刀等人,哑然失笑:“今日老婆子门口可是热闹得紧哪!不急不急,我先上去,问一问霍十三娘那老婆子,看她肯不肯见你们?”她说着,回转身有意看了梁宣一眼。“箩筐。” 梁宣将箩筐刚刚解下,那老婆子便一手揽了过去。只见她狂笑数声,脚下凌空跃起,竟施展轻功,从地上腾空而上,踩着那悬崖绝壁便上到了右面那草庐之中。 草庐中翠竹乱生,众人只见竹叶颤动几下,便不见了老妪的人影。 梁宣心中佩服:这老妪的轻功竟高绝至斯!这绝壁上下离地少说也有三四十丈,堪比鼎剑台,除非是如雁云清、谢微云等高人,才能如此轻易上去;即便是他,要用轻功上这绝壁草庐,也要掂量掂量。而那老和尚和霍十三娘两人都住在这绝壁之上,草庐之中,相对为邻,可见两个都已是江湖上绝顶高手了。 众人在下面等了一会儿,那老妪进了草庐,便再没有了动静。这才知道上了当。 沙河帮中有一人“呸”了一声,道:“老大,那贼婆娘根本便没有对霍十三娘说哩!”梁宣认得他便是前几日在竹林路上见到的被江四平险些毒杀的汉子,叫做六顺子。 刘小刀冷冷笑道:“她可没有骗咱们,那人便是霍十三娘。” 众人一听,这才恍然。梁宣心中想道:“原来一路同行的人,竟然便是老佳期宫主。雁留声就在她那里么!”又一想:“是了,她的性情,与这老妇有几分相像,果然是师徒!” 刘小刀道:“快加快动作,将梯子搭好,咱们去会会老佳期宫主。”他一面催促众人加紧搭建梯子,一面又对那左边弹琴的草庐中人高声道:“锦瑟先生,我们沙河帮与你并无仇怨,为何要一再为难我们?” 那老者的声音笑道:“施主这话从何说起?我为施主弹琴静心,全是一片好意。” 刘小刀冷冷道:“你在这琴音之中暗自用了内力,使以催眠之术,好让我等心思倦怠,当刘某人不知么?” 老者琴音不绝,依然笑道:“施主要来寻恩人,但是心思却太热了。老衲来为施主清清火气。” 刘小刀身边,忽然又有一人骂道:“废话少说!我们来找我们的人,与你这老头子有何相干?多管闲事!”他说到后来,声音显然已经中气不足,锦瑟先生的琴音越来越悠长,让在场众人听了,心中的心跳都觉得缓了下来。 梁宣暗中想到:“这老者能用琴音控制人心,当真是厉害得紧。以前可从没见过这种功夫。”他运起内力来,暗中抵抗琴音,琴音的内力被他一一化解。只剩下那琴声,倒也确实清心。 刘小刀暗中寻思:“这锦瑟先生琴音古怪。看这样子似是在护着霍十三娘,若是任由他弹琴谈下去,那我们这些人只怕几天之内也上不了这绝壁。到时走了雁留声便大大不妙。”想到此处,他忽然高声又道:“久闻锦瑟先生音律当世无双,擅长以乐音医治人怪病,不知能否解我沙河帮中人的病症?”他声音一顿,又道:“只要你能治好了我帮众人的心头病,那今日佳期宫主我们不见也罢。” 锦瑟先生果然说道:“施主有何病症,可与老衲一说。” 讲到这里,王墨也高声道:“我也有病!锦瑟先生莫忘了我!” 锦瑟先生笑道:“不急,你们一个一个来。沙河帮的诸位在此多时,不知有何心病要除?” 刘小刀指着身边一个站着最近的汉子道:“四喜在我身边多年,不如先叫锦瑟先生给你看看病。” 四喜跪倒在地,唯唯道:“属下何德何能,敢得此垂怜?帮主,您多年久病缠身,这琴音既然可以治病,自然是先给您医治最妥当。” 刘小刀摆手道:“你就莫推辞了。你在密道之中险些因为我尝那毒草而丧命,我欠你一份人情。” 四喜见帮主如此说,自己也不好再推辞。于是向高处大声道:“阁下瞧我有何病?我四喜活到三十,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症,阁下若瞧不出,就快快与我家帮主瞧瞧。” 锦瑟先生抚弄了几下琴弦,笑道:“不错。你听来确实四体康健。不过你仍有些小病。” “哦?是什么?”四喜眉毛跳了跳。 “乐音医心。你心中有疾,疾在冲动易怒。” 四喜心中一松,哂笑道:“这算什么病症?” 梁宣听到此,说道:“这位大哥不知。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所谓相由心生,行由相生。心中有疾,最难治愈。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化解。唯有靠一人之力,勉强克服。还未可知能否有效。” 刘小刀当然也认出了梁宣,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四喜听了这话,心中忌惮了几分,仍旧半信半疑。 高处的锦瑟先生笑道:“这位小施主所说,便是老衲想要说的。施主为人冲动易怒,祸事多从此心病上来。” 四喜道:“那你便怎样医治?” 锦瑟先生道:“我有琴曲一首,聊为君解忧。” 说罢,琴声款款而来,如临风独坐,深处竹林幽篁,风声过耳,闻之令人心静。高崖下之人,心中仿佛被这轻慢舒缓的风声柔柔抚过,果然是甚觉心安。 锦瑟先生边抚琴,边吟唱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抚琴罢,按住琴弦,道:“这一曲《竹涛》,送与施主,聊宽慰心曲。” 那四喜仿佛呆愣了一般,浑然未觉。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乐曲之中。 忽然有一人叹道:“人言锦瑟先生乐音如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是周佩弦。他在六通庄园中号称“乐才子”,自然是精通音律,连他也对这锦瑟先生的琴艺佩服如此。 王墨听了,急着道:“不知先生的乐曲,对我这耳疾可有医治之效?” 锦瑟先生道:“你的耳疾是乐曲尖利之音所伤,多听《竹涛》这种曲子自然有疗效。不过你须得每日来老衲此处听一个时辰,或可见效。” 王墨大喜,称谢不已。刘小刀又道:“五魁的性子与四喜最是相反,就让你来试试。” 五魁拱手道:“属下遵命。”竟然毫不推辞。 锦瑟先生笑道:“这位施主的性情最是沉静。然而事事沉静,却也有不足。所缺者在一份血性和刚猛。沉稳有余,豪勇不足。” 五魁大声道:“先生所言甚是。还望先生赐曲指教。” 锦瑟先生道:“施主听我这一首曲,或有所启发。只是此曲狂放,方才那位双耳受损的施主却万万听不得。” 王墨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耳朵捂住。锦瑟先生声音微顿,乐音一转,却是从古筝而来。 筝声激越,如乱石穿空,又如沙场走马,黄尘漫漫,角声满天。听来令人血脉喷张。时又有胡笳、金甲、铁角之声响在侧,听来真有身临其境之感。 锦瑟先生又唱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土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少顷,曲终当心划,扣弦而止,激昂之声戛然停住。崖下诸人,人人心潮澎湃,仿佛犹在回味之中。 锦瑟先生咳嗽了几声,道:“这一曲《雁门太守行》,纯是鼓励人心之作。望施主听来能有所启发。” 五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虽然知道锦瑟先生人在高处草庐之中,但仍然向他下跪。“词曲激昂,听来令人心肠鼓荡,真是人间少有。五魁虽孤陋寡闻,也当真佩服得紧。” 旁边一个汉子忽然大声道:“不错!我六顺子也未听过什么曲子,不过这……这曲音乐听得我心中恨意乍生,只想要上场杀敌!尤其是要……要除掉那毒手郎中江四平!!” 刘小刀道:“顺子,切勿冲动。让锦瑟先生给你瞧瞧。” 六顺子朝高处望了望:“先生虽琴音高妙,未必能杀人。难不成能将那毒手郎中的人头奉到我手?”他先前中了毒手郎中之毒,胳膊被斩断,因此自然是怀恨在心。 五魁转头对他道:“顺子,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六顺子冷笑:“五哥听了这曲子,果然是与从前不同了。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一同去杀了那贼人如何?” 刘小刀伸手止住他,摇了摇头。向高处道:“先生请看看,我这位兄弟的毛病,该如何是好?” 锦瑟先生沉吟道:“这位施主身中奇毒,不过好在已经自行断肢解毒。不过从此却再也拿不得兵器了。” 众人听得心中惊奇,暗想:“这人身在草庐之中,却仿佛在山崖上悬挂了一只眼睛一般,连六顺子断肢中毒之事也能知晓。” 六顺子愤然道:“不错!那毒手郎中害我折了一只胳膊!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但我已经无法再握兵器,这仇又如何报?”他说到此,声音转而绝望:“终究是废人一个罢了。” 锦瑟先生笑道:“施主戾气太重。心情抑郁。世间不如意之事,所在多有。当此之时,最宜登山临水,揽胜迹,观风流,排遣心中郁结。领略天地之广、自然之阔,或许会对人事有另一番体会。” 这一番话说的梁宣心中也怦然心动,暗想:“这位锦瑟先生当真不世高人,所说之话句句都能启发人心。稍后真得好好请教他。” 六顺子哀然道:“你说的好听。但是我此刻哪有心情游山玩水?左右己经是废人一个,不出门也罢。” 锦瑟先生道:“我为君吹奏一曲,聊解心伤。望有游远之意。” 说罢,草庐之中忽然传来悠扬的笛声,那笛声初时悠长沉稳,长吟不吐,而后突然转为黄莺出谷,嘤嘤啼转,恍若百花齐放,舟行水中,风光满眼,说不尽的心中宽适自得。眼前犹如一派江南风光。崖下诸人都暗自随着乐曲打着拍子,摇头晃脑,甚是自得。曲罢意犹未尽。 六顺子道:“这是什么曲子?听来仿佛很是风光的样子……” 锦瑟先生笑道:“此曲名《姑苏行》,写江南姑苏风光。施主心情郁结,不如便去江南姑苏,且行且走。”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风光,名声在外。这一曲《姑苏行》更是吹得崖下诸人都心旌摇荡,心驰神往。 刘小刀点头道:“先生既然如此说,顺子你这便可以去江南,看一看姑苏风光了。这里用不到你了。”此言一出,群匪哗然而笑。六顺子方才阴郁的心情果然一扫而空。 众人正在说笑,忽听高处右方草庐之中,走出一个小丫头,拍手笑道:“你要去姑苏玩,能捎带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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