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周佩弦和王墨都已经歇下。梁宣独自站在崖边远望。高处的瀑布流泉,在夜幕中变成了银灰色。身后渐渐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梁宣回过头,见雁留声手中拿着白日里他换下来的衣服向自己走来。她已经将其晾晒干净。 梁宣接过了衣服,说了声“多谢”。雁留声眼睛一黑,道:“谢什么谢?这是因为你白日里替我挡唾沫,才给你洗的,否则我可没有这么好心。” 梁宣嗅了嗅那衣服,感觉到一股淡淡的芳香,正是雁留声白天用石臼捣药散发的那味道。“很香。这要真的多谢你了。”梁宣披上了衣服,对她淡淡一笑。 雁留声道:“这是金银花。捣碎了泡在水里,浸过衣服,很久很久都有味道的。总比唾沫星子好得多。” “原来如此。有心了。” 雁留声嗤笑了一下,背着手站在他身边。悠然地道:“听听你这说话的语气。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你的丫鬟似的。” “你若这么想,看来我终究还得加一句‘多谢’才成。” “这个你不用一直说。”雁留声瞧了他一眼。 “我是真心的要说。”梁宣正色道。他望着她的眼睛,面容上呈现出的是一派认真的神色。“在元牝宫地牢中的事情,你舍命相救,我很是感激。与救命之恩相比,这个……”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意指白天代她受过之事,“其实算不得什么。” “谈不上舍命相救。”雁留声道。“我爹爹有解药的,只是不肯给我。我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梁宣沉默不语。雁留声见他沉默,又说道:“我……我之所以要救你,是因为毕竟没有答应将……将碧水剑还给你。我有负你所托,所以才为此。可没有别的意思。” 梁宣仍旧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她真实的心思是什么,他知道她一直都是个不喜欢坦诚自己心意的人。 当她对你笑着说痛快的时候,其实心中往往都是在滴血。 半晌,他才说了一个“好”。闷声又道:“其实你也并没有骗我。是我错怪了你。真的碧水剑,果真就在贺兰明月手上。” “你知道了?”雁留声回头望着他。 梁宣点了点头。于是将贺兰明月如何要拿着真的碧水剑去昆仑山,与摩罗尊者和谈之事说了一遍。但是雁留声却似乎对此并不惊讶。 梁宣当即领悟:“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雁留声沉默片刻,点点头:“不错。剑本来该是我拿着去见逍遥侯。可是爹爹要我将真的碧水剑换给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梁宣惊讶,逍遥侯竟然对她如此信任? “我若是不这么做,那么素问便活不成了。”雁留声低声道。 梁宣沉默不语。原来她与自己的父亲早已妥协,只是为了救一个小姑娘。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么好心?还是她原本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他猜不透她。 雁留声忽然又低声轻笑:“很难以置信,对不对?你一定会感到吃惊,我竟也会有这样心慈的时候,也会在乎一个人的性命。在你心中,我这么毒如蛇蝎,这一个借口真的非常无力吧?” 梁宣叹道:“你有时候确实狠毒,有时候却又善良的让人难以理解。因为救素问,放弃碧水剑,我可以理解。毕竟她是无辜的。若是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你是心肠太好了。”雁留声道。“你若不是心肠太软,便不会时时优柔寡断。那么你的闻琴妹妹也不会不理你。” 梁宣一听到她说“闻琴”两个字,仿佛被人揪住了一般,神经一跳。“怎的……你连这个也都知道?” 雁留声叹了一口气:“仔细想想便会知道呀!想必贺兰明月对你坦白了碧水剑一事,而此事又瞒不过你那聪慧的闻琴妹妹,于是你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一边是你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一边却是你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你不知如何自处,但是却也不能眼看闻琴为难贺兰;于是闻琴气你不站在她那一边,说不定还以为你已经被魔道所蛊惑。因为贺兰明月手中的碧水剑,已经证明了他跟魔门是一路人。我猜的对不对?” 梁宣摇头大声道:“不。你猜的不全对。贺兰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自然不是。他只是我爹爹的一枚棋子。”雁留声眼中精光一闪,嘴角露出冷笑。“他的作用,就是将碧水剑送到昆仑山。碧水剑不在逍遥门人手上,我爹爹可以洗清嫌疑,还可以躲过逍遥侯的不少眼线;而贺兰明月为了让他的昆仑派复归统一,一定会千方百计护送碧水剑。真是一举三得。” 梁宣颇为惊讶地望着雁留声,他并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如此料事如神。但能在片刻之间将一切全都想透,仍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可怕。 “这都是雁云清早已筹划好的。”雁留声道。“并且他想要的,还不止于此。” “他还想要什么?逍遥门的门主之位,还不够么?” 雁留声冷笑:“自然不够。你可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情。” 梁宣身子向后微微一躲,有些警惕地瞧着她:“又要我帮忙?每次你要我帮你,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雁留声笑道:“此事关系甚大。甚至可以说决定全局。但此事仅凭我一人,难以完成;凭千军万马,也难以服众,但只需有一个关键人物,便可万事具备。”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关键人物?”梁宣眉毛微挑。 “不错。” “到底什么事?” 雁留声没有立即回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脸上显出郑重之极的神色,随后慢慢地看向他。“你想将整个棋局反转过来么?” 梁宣被她脸上的神色吓得一呆,他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你也要……你也要参与进来么?你要跟雁云清和逍遥侯斗?” 雁留声摇头:“只是跟雁云清。只是跟我爹。他想要的太多。但是他决计斗不过逍遥侯,我也不想与逍遥侯为敌。我一定要阻止我爹爹。” 她的目色中静静闪耀远处瀑布银色的水光。那个等在她前面的巨人,将是她的生父。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里,她一直生活在这巨人的背影庇佑之下,然而她更懂得这背影之中暗藏的致命弱点。 “梁兄,这件事,我一定需要你的帮助。你到底肯不肯?” 梁宣回视着她的目光,她的目色中冷静带着沉着,似乎打定了他必会答应自己。但梁宣自己心里却依旧有一些犹豫。她请求他的时候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便已经是难上加难。可她又对他有了救命之恩,他还未能完全报答,如今,听到那一声“梁兄”叫得郑重,他又怎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雁留声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又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这个魔教妖女纠缠太久,我也知道你厌倦这一切,急于抽身。不过这件事对你也十分紧要。”她展颜一笑:“完成了这件事,你此身便可分明。你可以洗脱嫌疑,重返泰山;你更可以跟你的闻琴妹妹双宿双`飞,表明心迹,她再也不会不理你了。这都是你可得到的好处。这样,你可答应我?” 她似乎在他面前已经铺就了一条道路,就等他踏上去。条分缕析,合情合理,梁宣听她解释,心中砰然而动:“到底什么事?你还没说,我怎么答应?” 雁留声摇头含笑道:“你先答应我,我才跟你说。” 梁宣脸一黑,只得叹道:“好吧。我答应你。你说吧。” 雁留声嫣然笑了。她凑近梁宣,道:“你还记得今日周佩弦和王墨说的那件事情么?” “你说那件焦尾名琴和书法名帖合一的宝物?” 雁留声点点头:“不错。那件宝物是稀世奇珍,不过那可不是我从长安看到的。那是我们家的。我白天说的那些,都是敷衍这两个笨瓜的。” 梁宣“哦”了一声。其实他早就有些怀疑了,因此并没有很惊讶。 雁留声继续道:“这两件宝物,是我爹爹所有。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出我下面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了吧?” 梁宣道:“看来那个携带这两件宝物的殷姓商人,就是你爹爹雁云清假扮。” “你现在猜出来,当然也并没有那么笨了。‘殷玉卿’,其实就是‘雁云清’的谐音而已。现在的问题是,我爹爹为什么要联络上六通庄园的人……”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停住了,转而看着梁宣。 梁宣知道她又在卖关子,急道:“你快说吧。这我可猜不透了。” 雁留声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我智计无双的梁兄进步如此,已经参透其中关窍了。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梁宣听她暗讽自己,只是闷声红着脸,并不答话。雁留声继续道:“六通庄园在武林中,是一个特异的存在。据我所知,他们并不常常参与武林中事务,诸事不理。但江湖上人人都不敢惹他们,就连进入六通庄园之内,都是难上加难。” 梁宣道:“那是因为他们与朝廷走得很近。手眼通天。背后有朝廷的支持,自然得意。雁云清突然拉拢六通庄园,难道是想要求助于朝廷?” 雁留声道:“你料得不错。我正是担心这一点。自古以来,江湖武林与朝廷庙堂分而治之,各不相涉。但是武林势力日益庞大,朝廷早有收复安抚之心。只是武林中各支力量都远离朝堂,难以找寻到突破口。” 梁宣道:“但是这跟六通庄园又有何关系?” 雁留声道:“六通庄园只是一个中转。雁云清真正想接触的,其实是影翼阁。” 梁宣奇道:“影翼阁是什么地方?”他刚问出这话,就见雁留声又充满鄙夷地望着自己。梁宣脸一红,嗫嚅道:“那个……江湖的事情,我这样的山野村夫,掌握的自然不能跟你这佳期宫主相提并论。” 雁留声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江湖的事情。因为影翼阁,不在江湖,而在另一个更为神秘的地方。” “什么地方?” “紫禁城。” 梁宣惊讶:“皇宫?” 雁留声点头:“影翼阁,是当今朝廷皇帝秘密的特务机构。据说专管刺探朝中各级机密,为皇帝秘密清理门户。影翼阁中高手如云,阁主天机校尉直接听命于圣上。但是影翼阁到底在何处,却一直是一个机密。” “难道雁云清是想要通过影翼阁接触当今皇上,而知道影翼阁所在的人,便是在那六通庄园里?” 雁留声道:“不错。既然我爹爹已经见过了六通庄园的老大——‘礼博士’郭玉,影翼阁的底细一定掌握在他手里。且影翼阁的出入,一定还有什么信物腰牌暗语之类,这一点也要从郭玉入手。听说这老头子多年来闭门不见客,我爹爹跟他接头,一定说动他请自己去见天机校尉。” 梁宣感觉身上凉气侵人,这一切,越挖越深,却仿佛越来越没有尽头。 “雁云清……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影翼阁?紫禁城?” 雁留声叹道:“我爹爹确实用计深沉。朝廷与武林各执一方,原本是互相制衡的两极。可是如今若是联络朝廷,天下的暗卫、影卫、加上明处的军队不计其数,武林中各方力量混杂,人心不齐,又多是乌合之众,怎能与朝廷对抗?” 梁宣想到一场鼎剑台会盟,天下英雄就已经被一场简单的比试和一把碧水剑玩弄于股掌,更不要说是与朝廷对抗。武林中英雄虽多、高人不计其数,无奈都是各自为政,正邪两派及各自内部之间都是矛盾重重。而朝廷拥有的却是雄厚的财力、训练有素的军队,对比之下,两方又怎能相较? 梁宣道:“那咱们又要怎么做呢?这背后,是个巨大的阴谋,仅凭你我二人之力,无异于蚍蜉撼大树,谈何容易?你是有什么打算?又需要我来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一团团迷雾,等待雁留声来拨开。但是后者却只是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微笑:“你照我说的,一步步来,便会知道。” 梁宣觉得自己又被雁留声引入了另一场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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