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向高处看去,这时候忽然听得空中隐隐作响,似乎人声大作。营帐之中正在混战的兵士群里传出潮水般的喧嚣,四周龙羊峡的高山之上、营帐后方,同时涌现出大大小小的火把,犹如星河璀璨。元牝宫的人大吃一惊,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手执火把之人穿着与元牝宫的人相类似,但举戈相向,以同样的招数对付自己的同门,转眼间情势又迅速翻转! 雁云清大喝道:“有埋伏!大家快回撤!”但显然已经晚了,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逍遥门的人很快将元牝宫和影翼阁的人都团团围住,那些有抵抗之人都纷纷命丧刀下,数不清的人马被步步紧逼,甚至从高崖上跌落而下,落入夜色之中的滚滚黄河,火把四处放火,营帐之中大火四起,转瞬间成为一片火海。被烧死、溺死、人马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梁宣等人就在黄河边对峙,那些后来居上的逍遥门人显然不准备与他们为难,其目标很明确,就是元牝宫无疑。雁留声转眼望着银汉童子道:“你做的?” 银汉微微一笑:“不然呢?” 雁留声眼睛一亮:“搞了半天才告诉我!你何必卖这么大一个关子?” 两人正在说话,高处忽然传来惊呼之声。人们纷纷仰头,只见从远处高峰之上,凭空飞来无数根钢索,那索条飞流而下,刷刷数声钻入身边的滩涂之中。早有大批的逍遥门人从钢索上横渡而下,宛如天人从天而降,地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早被其气势所夺。 当先一人,凌风飞跃,径直踩着钢索便从峰顶一跃而下,他身着绛朱长袍,衣袖翩翩,长发飞散,形容潇洒之极,却戴了一个面具。那人边飞边道:“宗元使者,你背叛圣门,罪不容诛,如今门主有令,命我等在此将你诛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若是有所悔改,便早日交出手上残余的元牝宫宫人!”说话间人已落地。 梁宣低声问雁留声道:“这是你们逍遥门的谁?难道是金风?” 雁留声道:“怎么可能是金风?”她问旁边的银汉童子:“你应该知道吧?” 银汉微笑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梁宣不说话。他定定注视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但觉其气度和微微嘶哑的声音非常熟悉。脑中灵光忽闪,他突然想到了这面具人是谁! 不错,就是那面具人!当初他初次遇到小银汉童子之时,这面具人就与他在一处,而梁宣后来显然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雁云清周围很快涌来大批的元牝宫人,将宫主团团围住,有些是要保护宗元使者,有些却是心存踌躇,有心投靠神秘来者。 雁云清察觉出人心已变,暗想:“今日之事看来已不成。这来者不明,须得稳定人心,不可让他先乱了我元牝宫的自己人。”于是朗声狂笑道:“你口口声声说本使者是叛教之人,说什么奉了门主的圣令,但殊不知我之行动也是奉了门主的圣令!究竟孰是孰非,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暗地里却吩咐得力之人趁机撤离。 雁留声见宗元使者如此说,也悄悄问道:“这人可有什么证据?你们到底怎么商量的?” 银汉不答,紧紧抿着嘴唇。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那面具男子不慌不忙,当是有所准备。只见他从袖中翻出一物,银光闪闪,那物事一亮出来,旁边围观的逍遥门人、元牝宫人一齐惊呼,纷纷道:“东华令!” 东华令是逍遥门中至高无上的令牌,逍遥门中见东华令如见门主。近些年,只有佳期宫主曾经手持东华令,因为逍遥侯几乎已经不再露面,所以对逍遥门人来说,见到东华令的真身就等于是见到了门主本人。 周围的一干人等群情耸动,纷纷跪下磕头,雁云清显然没有料到这神秘的面具人居然会有东华令,神色大变,向后倒退,暗中计划遁逃。梁宣和闻琴正在看,只见身边的雁留声、银汉童子居然也伏在了地上行礼。梁宣道:“七弟,你这是……” 雁留声道:“这也是你计划出来的么?”这句话却是问的银汉童子。 银汉眉头微蹙,苦笑道:“你以为我会有这样的神通么?” 东华令一出,情势急转直下,元牝宫和逍遥门的人都陷入无措。就在这时,那面具人忽然大叫道:“不好!雁云清逃了!” 大家纷纷散开,再看时,果然不见了雁云清本人。原来方才人多情乱,每个人都在行礼,却忘了身边之人,那雁云清早趁着这短短的混乱时刻施展绝高轻功遁逃而去了。 “要不要去追?”周围人问道。 面具人不答,却望着银汉微笑道:“童子以为如何?” 银汉童子长吁一口气,笑道:“如今你何必还对我如此客气?奢颜,想不到门主连东华令都给了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今日之事,计划已成,雁云清那厮,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这位是谁?怎么会有东华令?”雁留声站起来道。 银汉抬起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向来清楚得很,这次难得糊涂一些。” 雁留声很快躲开他的手,冷声道:“废话少说。这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面具男子含笑不答,只望着银汉。银汉点头道:“既然如此,说不得只有我来介绍了。”说罢引着面具人的衣袖道:“这位是我逍遥门中新近的贵人,名作奢颜,向来以面具示人,人号曰‘小逍遥侯’。” 奢颜笑道:“后面这个称号,可是我万万不敢当的。若是门主知道,那还了得?” 雁留声半信半疑:“奢颜?从未听说过阁下。” 奢颜含笑躬身行了一礼,雁留声淡淡拱手还之。奢颜道:“旁边这两位想必是泰山派的二位高徒了。果然是少年英才。”居然认得梁宣和闻琴。 梁宣不动声色,淡淡还礼。道:“英才不敢当。阁下出面扭转今日乾坤,我们这些人真正应当感激。” 几人客套了一番。影翼阁中的残余之人此时也聚敛起来,那指挥史萧炎与几人作别,终于打算撤兵回长安,找天机校尉复命。雁留声将虎符拿出来,与萧炎相核对已毕。于是萧炎率领众人赶着搭建浮桥,渡河回京。 银汉问雁留声道:“事情办完了,如今可以走了么?” “走?走去哪儿?”雁留声瞪着眼反问。 “你说要收回影翼阁的兵,现在事情已经办妥。总可以去见门主了吧?” “门主?”雁留声脸色一白。“你知道门主在哪儿?” 银汉笑道:“我是不知道。不过奢颜一定会知道。奢颜既然已经有了门主的东华令,那么门主的行踪想必也是一清二楚。” 奢颜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可否。 雁留声道:“如今哪里算完?宗元使者已经逃了,那一定是去昆仑山找摩罗尊者,我一定要赶在那时候去阻止。须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说罢,低头悄悄瞅了一眼梁宣。 银汉点头道:“说的是。宗元使者心思难测,对门主是极大的威胁。我们替门主铲平这个祸患,也是功劳一件。” 奢颜摊手道:“非也非也。门主的意思,似乎早已不在乎雁云清如何如何。他只是要我等去见他老人家待命。” 雁留声道:“这是门主的意思?”她刚问出这句话来,马上就觉得自己太傻。奢颜已经连东华令都有了,那还有什么疑问?很明显,如今面前此人,正是门主逍遥侯身边最信任的人。而她,曾经是距离逍遥侯最近的那人,但此时无疑已经失去了这份荣宠。 望着雁留声,银汉的眼神中若有所思,叹道:“也罢,那我也跟你走一趟。” “你还要跟着我?” “今日要是没有我和奢颜合作,那你都不晓得被黄河吞进去几回了吧?怎么你觉得你自己一人可以单独行动么?” 雁留声望着银汉,而银汉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笑。她又转头去瞧梁宣。但梁宣与闻琴仍然立在离他们三人不远的地方,梁宣只是在那里远远望着她,脸上难以看出喜乐。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 夜色渐渐深透。一场混战过后的人群,都各自回巢,休息生养。黄河畔、高崖边,却独独剩了一人,临风危立。这人头戴面具,长袍披身,猎猎秋风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他一动不动,只望着那黄河水滔滔远逝。 此人,正是依靠今夜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奢颜。 奢颜来此不是散心,也不是思想。而是有人约他至此。果然,他听到身后隐约的轻微动静。武功修为如他这般,也只能勉强听出这动静。可见后方来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 奢颜嘴角微咧,笑:“更深露重。公子不去休息,却约我至此,所为何事?” 身后那人也笑,但笑声混若无意,只是一种干冷的生涩:“奢颜大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咱们应当对彼此都不陌生了吧?” 奢颜缓缓转过身,朦胧夜色之下,梁宣就站在他对面。英俊挺拔的面容上浮着一层淡漠的笑。奢颜面对着这个少年,薄唇微启:“是。”他的口气,就好像见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轻松随意。 梁宣道:“元师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奢颜缓缓将脸上的面具除下来,面具的后方出现了一个旧人的脸孔。他的嘴角绽开一个熟悉的笑,但那笑容却让梁宣看来分外复杂:“小宣师弟。亏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早已将师兄我忘了哩!”用手捣了一下梁宣的肩膀。 奢颜,面具人。而此人正是梁宣早已认出其身份的那泰山弟子,这弟子不是别人,正是泰山派弟子、地字门门主元地书的独子——元宗图。 梁宣望着元宗图,或者说奢颜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这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情百感交集。一声“小宣师弟”叫出来,他眼前瞬间划过当年在泰山那些青葱的岁月。那时候他还年少懵懂,不知世事,还没有卷入这场江湖纷乱。而那时候的元师兄,应当是戴着这熟悉的笑容的吧? 他还记得曾与他肩并肩一起上山,他还记得他是那么喜欢紫琳师姐。 然而多年后,再度相见,一切都已经大不相同。 “梁宣怎么会忘?只是元师兄如今,已经变成了逍遥门的奢颜尊者。这变化太快,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就是当年的元师兄?” “你不肯相信?”元宗图摊开手,让衣袖随风飘摇:“这就是你所看到的。不错。我是元宗图。但我也是奢颜。我不会否认,也不会逃避。因为这本来就没什么好逃避的。” “元师兄难道忘了入门之时,咱们泰山派……”梁宣说到这里猛然才想起自己已不是泰山派弟子。“……泰山派弟子都要熟背於心的誓词了么?泰山派身为九大门派之首,正道表率,元师兄若是还记得自己是此门中人,就应当恪守,怎么……怎么能入逍遥门?怎么能入魔教?” 元宗图回想往事,道:“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我泰山派的门规,我泰山弟子的誓言,全都铭记五内,自是不敢违背。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掌门的叮嘱,忠心耿耿,时刻不忘。”他说到这里,十分郑重地凝视着梁宣。 梁宣心里一动:“掌门?你提到掌门?” “不错。若我猜的对的话,师弟你此番行走江南,又远至这西北,其实也是奉了掌门的命令吧?” “你是说,你之所以在逍遥门中也是……”梁宣愕然。 元宗图脸上显出释然的笑:“不错。这一切都在掌门的计划中。我之入逍遥门,是掌门的吩咐。不然我一人何以作此决定?” 梁宣沉默。掌门谢微云?他怎么竟会做出这种事?不过他又想到,闻琴曾经分析说过,碧水剑的丢失极有可能是掌门谢微云亲自导演的一出戏。那么如今派出元宗图在逍遥门中潜伏也就完全合情合理。只是掌门此行,是否太过心切? “你不肯信?掌门命我秘密潜入逍遥门,替他传递消息。他老人家神机妙算,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肯随便对人说。此事极为隐秘,也只有你,我才肯透露。不过请师弟千万不要对外人泄露。” 梁宣道:“那鼎剑台会盟的消息,是否是你传递给掌门的?还有什么昆仑行动、还有逍遥门内部的规划设置,这些都是你打听到的?” 元宗图点头道:“是的。碧水剑的失踪,不过是掌门有意卖给逍遥侯的一个疏漏而已。他就是想要看看,逍遥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果然,我在逍遥门中得知,鼎剑台会盟不过是个幌子,其背后还有一个昆仑行动。而所谓的‘昆仑行动’,其实说到底也是一个假面,真正的计划,只有逍遥侯自己才知道。” “你是说你到如今,也没有探得魔头的底线?” 元宗图苦笑:“门主此人深不可测,实是我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我虽在他侧边已久,但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梁宣想到江湖上传言的,逍遥侯的真正面目从未有人见过的传说。那样神秘的人物,岂能轻易见到?他望着元宗图,面前此人、此刻的样子,已经远远不是那个在泰山嬉笑怒骂的元师兄了。 等等…… 梁宣核算了一下时间,心中一惊:“这么多消息,算起来有多年。那就是说你早已在逍遥门中潜伏?……” 元宗图毫不避讳的眨眼点头,缓缓带上那面具,手指很自然地摸了摸拇指上的一件物事。梁宣目光低转,注意到那似乎是一枚扳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早在你来泰山之时,我已经是逍遥门中之人,只是未曾显达。是雁云清的叛教和佳期宫主的外放给了我机会,好让门主对我亲近。” “那……那敖天、路声泉的事情……” “我全知道。”面具人奢颜截断他的话。他转过身。“路声泉乔装成归鹤藏身泰山,不料却因为你被逐出师门。你应该还记得那日泰山大会,沙河帮帮主刘三刀携其子上玉皇顶,称泰山派的归鹤打伤了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沙河帮帮主刘小刀。在刘小刀的胸前,苍云掌下浮现出的是逍遥门的逍遥云。当日掌门命我去为刘少帮主诊脉,其实我已经断出了他身上所中确非我泰山派掌力,而是逍遥门的功夫。也因此,我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敖天的真正身份,也才知道了逍遥门留在泰山的秘密。之后你被逐出师门,我对真相一清二楚。很抱歉,梁兄弟,你在止步崖下当是受尽苦楚。我明白。但我救不了你。” “等一下。”梁宣出口道。“你怎么知道止步崖下的事情?此事我只在玉皇阁说过,应当不会外露,你怎么会知道?难道是路声泉告诉你的?他当日曾暗算於我……” “你错了。”奢颜转过身,用面具静静注视着梁宣。“那件事,不用路声泉转告。我也会知道。因为,那就是我做的。” 梁宣两耳翁然一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奢颜轻笑出来,声音冷冽,他将手抬起,亮出拇指上那个扳指。“师弟可还记得,这件玩意儿?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梁宣熟视那扳指。脑海中往事千端,猛然一亮,想起自己当日坠崖之时,与那人对战,曾经抓住一双手,然而很快脱开,随后就被那手上一件尖锐的物事划破了手掌…… 那就是元宗图手上的扳指?!! “将你打下山崖的,是我。因为那时候我正与逍遥门合作,路声泉要求我与其配合,处理掉你。当时他还对你妨害了他在泰山的活动怀恨在心。我不得不如此。这件事情,事后我也报备了掌门。幸而求得他老人家的谅解……” “你说掌门他、他、他也知道?”梁宣口结道。 “这你也不要责怪他老人家。你跌落山崖之后,掌门也惆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为了大计,不得不牺牲掉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梁宣脑中一空:掌门竟然都知道?也就是说,他之被冤枉的一切真相,当日在玉皇阁审讯之时,掌门便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他明知这一切,仍旧将自己赶出泰山!为什么?就为了保护元宗图么?就为了正邪对垒的大计啊! 而元宗图,当日竟与路声泉合谋,将梁宣推下山崖,更是暗害他的主谋。但他方才一番说辞,冠冕堂皇,毫不避讳,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梁宣愕然地注视着这全然陌生的元宗图,确切的说来,应当是奢颜。他现在的表现,与之前记忆中那个调笑的元师兄截然不同!他还记得自己从幽居谷回来,参加泰山进阶试武大会时候遇见元师兄的场景,他是那样热心关切,而他还觉得受宠若惊,想起他还曾在泰山发起对自己失踪表示心痛的宣传会……现在想来,那一切竟然都是在做戏! 就在梁宣怔忡之时,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好一个奢颜尊者,好一个泰山元师兄!当真是游走两端,应付自如,在下佩服!”正是雁留声。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