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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水袋,周身全部被滚烫的水所浸泡。四肢百骸有液体在流动,但流动的似乎是沸水。感觉到呼吸急促、时刻有窒息的错觉。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无。  梁宣身中尸毒,危在旦夕。  此番中毒,不同以往,恐难以翻身。奢颜智计深沉,心机毒辣,绝不会留他转机。长生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本身已不能自救,全仰仗他;雁留声身在遥远的死牢、双目已瞎,容颜尽失,还等待他去拯救……  然而偏偏却在这时候,梁宣再次倒下了。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泰山,被那时的元宗图推下悬崖,在悬空的树枝上饱受风雨的绝望一夜。那一夜的风吹雨打、毁天灭地,让他觉得人生尽丧。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不,绝对不能就此放弃。一切一定还有转机。    脑海中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有冰凉的东西忽然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接着滑到脸上。唇上。梁宣张开嘴巴,吮吸着,冰凉的水。这水让他灼热的咽喉得到宝贵的清凉。  眼皮被扒开。眼帘前是一个五彩斑斓而又眩晕的世界。有人在自己眼球之上哈气,丝丝热气让眼球湿润了。  视点终于渐渐聚焦。梁宣缓缓看清了眼前的人。    长生。    他们已经身处什么地方?自然是牢房。  外面是根根铁条隔绝了世界。身下铺着零星的枯草,挡不住湿滑的地砖。老鼠在墙角跑来跑去,等待随时降临的人肉美餐。恶臭伴随着饥寒弥漫。  长生半躺在自己身侧,脸色苍白,手中拿着一块布。正对梁宣微微笑着。“你总算醒了……”他从旁边破桶中蘸了一点残余的凉水,擦在梁宣身上。    梁宣有张口的冲动,想要说话。但是舌头已经被尸毒麻痹。他开不了口,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想要说话。但是你现在中毒已到全身,还开不了口。不要多想,没错,……”长生往这周遭瞅了瞅,笑道:“我们已经进了奢颜的牢房了。”  梁宣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浑身没有一个器官可以动,除了眼皮。这种被动实在太痛苦。长生又对他道:“梁兄,你不要急。我一会儿就会给你解毒。只是在这之前,我必须等你醒来,听我慢慢对你讲,下面该怎么办。”长生又笑了笑。梁宣眼珠翻上来看着他。    长生道:“现在奢颜去请逍遥侯去了。可是门主肯定不会前来。因为门主那种性格和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自己登门来看属下的战利品的。他一定要奢颜将咱们两个送去。而我俩如今的情况,定然是动一动便会出人命的。所以奢颜必不会弄险。这就有一个暂时的死结。而这个死结,就是咱们的机会。梁兄,这中间还有时间,足以让你越狱而出……你别急,我说的确实是越狱。”  长生用手撑着坐起来,他暗自咬着牙齿。梁宣知道他如今的情况不会比自己好多少。他看见长生终于努力坐起来,他半跪在梁宣身前,伏下身。他久已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浮出了一层温润的红。    “梁兄,你越狱之后,就带着我,一起去见逍遥侯。逍遥侯见到你、我、碧水剑都到了他眼前,自然十分欢喜。到时候他会邀你做逍遥门的银汉童子。你无法拒绝,因为逍遥侯不接受任何拒绝。他也会噬功大法,你恐不是他对手。不可以强硬对抗。——但你可以提要求,那就是将阿声救出来。逍遥侯一定会答应,你不用担心。等到了这一步,咱们的计划就全部都完成了。”  长生微微一笑。梁宣心中被他说动:他说的这样确定以及轻松,但是当真如此么?    正在想时,长生的身子往他的双腿方向凑近,他趴了下去,伸手够到梁宣的双脚。脱下了梁宣的鞋子。脚上被刺毯所扎的伤痕露了出来,疮孔微微泛红,上面流淌着被尸毒染黑的血液和毒液。  梁宣的眼珠向下努力看着,他不明白长生要做什么。    长生忽然抬起头来,依旧对他笑了。梁宣永不能忘记这笑容。  他听见他说:“梁兄。认识你,我很高兴。虽然有些晚,但我真的把你当做我的兄弟和知己。能和你一起喜欢阿声,我觉得很值得。你一定要好好对待阿声,照顾她一世安稳。”他说罢,一下子就将嘴巴贴在梁宣的脚上。    梁宣这才明白了,长生是在为他吸出伤口上的毒血!    是啊,铁尸头的尸毒,除了解药,那就只有一个法子可解:吸出毒血!但是那吸出毒血的人,必然会中毒!  当日在逍遥谷元牝宫中,他身中尸毒,雁留声就是这样救他的。如今,长生又这样救他!  但是长生已经中了“一片冰心”,毒入心脉,命不久矣。这次再加上尸毒,那是彻底把自己往死路上更送一步了。    梁宣自然不肯!他拼命要挪动双脚,但是他的足上一丝力气也使不上!仿佛有几千几万个泰山压在他的脚上,让他动弹不得!  而他感觉,双脚上的血在一点点回流。毒血纷纷进入长生的口中。他的脚却感到抽痛。身上的重量在一点点流失。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沿着眼角向下流,向下流!他想用力大喊,但喊不出!他想攥紧拳头,但攥不住!    梁宣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眨眼;唯一能做的,只有流泪。在他最想要保护身边之人的时候,他却只能做出这两种简单而无力的动作。这动作除了表露出他的脆弱,一无他用。    长生吸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晕眩。他伏在梁宣腿边躺了一会儿,继续坐起来吸。一直到梁宣的脚、脸、胳膊等处渐渐恢复,黑色的尸癍明显减淡。长生终于完成了。此时已经明显感觉自己的浑身如同铅块般沉重,但他还是攥着地面上的干草,一步步爬到梁宣身前。  他又看着梁宣,梁宣的眼珠侧过来望着他。他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发黑,苍白的脸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黑斑,仿佛雪地里的黑色脚印。    长生张口本要说话,但他却重重咳嗽出来,黑色的鲜血从他口中流出,喷出,滴滴都是。全都落在干草上。他大口咯了一会儿,将嘴角的鲜血抹一抹。突然自嘲的笑了。两手撑在地上,肩膀耸起来。这是一个很是悠闲的动作。    他望着梁宣,仿佛是同他一起坐在庭前,草地上芳草如茵,面前有一棵玉兰树,枝头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如同洁白的鸽子停在云端。    “真的是丢人啊。叫梁兄你看到我死前,还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他嘿嘿笑了笑。努力起身到梁宣的身边,开始从他身上摸索起来。他从他怀中摸出了龙吟剑。  “梁兄,我死之后,你将我的人头割下来。带去给逍遥侯看。到时候我与你,便一起了。千万要保护好我。”他说着眨了眨眼。  在自刎之前,他眨了眨眼。这是他最后的生命时刻,还能做出的俏皮举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梁宣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好好认识长生。他们相识,终觉太晚。    几乎是用劲最后一丝力气拔出龙吟剑,剑声缓缓响动,这声音听在耳畔,梁宣觉得是自己这一生最不能忘、最残忍的剑响。    不,别拔剑,别做傻事。别做傻事!  我求求你,放下那把剑。好不好?咱们万事都可商量,我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救你出去。  梁宣在心中自言自语。然而千言万语都阻塞在他的喉咙中。他终于能够微微张开口,但只有轻微的呓语。    长生最后看了一眼梁宣,笑了,道:“梁兄。若有来世,咱们还做朋友。我一定会早早与你相识。只是不要再跟我抢同一个姑娘,好不好?”    梁宣一直盯着他。他多希望他能放下剑。多希望他能跟他好好待在一处,等待时机。他总有办法的。是的,他总有办法的。他多希望他,不要走这一步。    但是长生再没有犹豫,横过龙吟剑来,向自己颈项中一抹,撑着龙吟剑立在地上。    梁宣这回再也看不到长生的脸了。他伏在地上,蜷曲起身体。很快,龙吟剑便倒了。当的一声响,落在枯草上。长生趴在他的身旁,呼吸渐渐停止。    他死了。    梁宣张开嘴,想要喊,但是他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那么脆弱、无力,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用手捶着地面,但是手背只能抬起来一点点。他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流出来。脉脉如同河流。他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后来他只有哭泣。但是也哭不出。他一直闭着眼,让自己沉入那黑暗之中。手指努力向前,碰到长生的脸。他的脸还是温热的。    ※※※※※     梁宣慢慢睡去。极度痛苦和伤心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但在痛苦和伤心之外,它依旧寻觅到空隙飞快地流淌。当梁宣苏醒的时候,感觉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  他已经能够活动如初。他立起身子。长生就伏在他身边。失去了生命的人,躯体便变得陌生。他的尸体已经僵硬。    梁宣缓缓跪着爬到他身边。他还是闭着眼睛的。仿佛并未就此死去,而是进入了一场酣畅的梦乡。  梁宣跪倒在长生的尸身旁,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话,但是他知道此刻还不能大声喧哗。他对着长生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个的时候他久久伏在他冰冷的身上,一声不吭。也没有流泪。    我一定会,好好带你出去。    梁宣从地上拾起了龙吟剑。他轻轻擦拭着剑刃上残留的鲜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长生说的不错。他已经将一切都条分缕析为他摆在面前。长生身材高大,且此刻尸体已经僵硬,如果背着他的尸身出狱,那会很不方便。——将他的头颅割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带出去。    梁宣举起了龙吟剑,眼睛闭起来的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    ※※※※※    牢房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一摇一摆,光芒晕染到了夜色中,仿佛瑟缩的老人。狱卒提着灯笼穿过窄道,脚步踉踉跄跄。前半夜的天气还没起风,后半夜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冷风将他冻醒了,他这才想起来关在死牢中那两个重犯。  匆忙喝了一口酒,热热身子,他起身进了去。路上遇到另一个看管的狱卒。前来同他换班。  “怎么样?”  “一丝动静也没有。”  “好吧。”  狱卒进了去,他的同伴的声音在自己身后渐渐远了。他忽然听到同伴叫了一声,似乎跌了一跤。回头。外面入口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同伴坐在那里不动。  “怎么了?”  没有人答应。    这小子,搞什么鬼?狱卒想了想,但没有理会。依旧向前。    他看到了死牢。那少年和那个病痨鬼就在里面。一个躺着,蒙着衣服睡着了。另一个那少年,半坐半躺地倚着铁栏杆。  奢颜大人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两人。他们是大人的重犯。据说那个少年非常厉害,等闲不得招惹。  但是那少年只是背对着他,躺在那里,抬眼望着对面高墙上的小窗。丝丝的雪花如羽毛,从窗外透进来。他的后背有些瘦削,显出一种孤单的意味。    这样年轻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会有多可怕?    但狱卒依旧很小心。他远远坐着,瞧着这两人。    但那少年似乎知道他来了。他忽然轻声笑起来。声音由小变大,那笑声很古怪。透着似狡黠,叫他听了觉得后颈上汗毛倒竖。  狱卒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他还没有立即出声。但那少年的笑声越来越大。狱卒忍不住喝道:“喂!笑什么?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嘻嘻哈哈?”  那少年道:“这里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了不得。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狱卒顿时警惕起来。他向后摸到了腰间的刀。“什么有趣没趣?老实待着!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与你们接触!”  “那你们大人有没有告诉你,要好好看管这两人,不得出一丝差错?”  狱卒点点头。怒道:“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少年道:“那我告诉你。如今出了差错。你完了。这里面出了很不寻常的差错。”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少年身子微转,露出侧脸。道:“我的朋友,死了。”  狱卒吓了一跳。“你当真?”  “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赶快去禀报你们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怪罪下来,你们都要没命。”    狱卒听他这么一说,往前走去,但心中忽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骗我过去?大人吩咐了你可是个厉害角色。”  少年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信不过我。那好,我现在将手绑着,背对着你,这样你总放心了吧?”说着,扯断布条将两手缚住,背在身后,倚着栏杆站着。    狱卒这才稍微放下了心。慢慢踱过去。他终于走到牢房门口,栏杆里面,他见到那躺着的人,上半身蜷缩进衣服里面,身边一堆干草,确实是一动不动。    狱卒又靠近一点,道:“他当真……”话还没说完,那少年被缚着的双手忽然翻作掌,一股劲风从掌中透出,强大的吸力将狱卒吸过去,只听“砰”的一声,狱卒整个人都贴到了栏杆之上,挣脱不得;他惊得大叫,但声音还没出口,那双手已经挣断了捆绑,一只手贴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浑身上下的力气如潮水般哗哗溜走,梁宣扼住狱卒,全力使出噬功大法,将他的身上所有力道全部吸到自己身上。狱卒狠命挣扎,但犹如被蝰蛇咬住的小鸟,无济于事。他的身躯渐渐缩小、干瘪,整个人都从地上被梁宣抓起来,那挣扎着而渐渐缩小的影子落在对面的墙上,霎是可怖!  狱卒的脚踢在栏杆上,想要警示同伴,但梁宣伸直手臂,将他远远扼出去,他足尖什么也碰不到了。    外面忽然闯入一人,梁宣早已听到,手指一纂,狱卒干瘪的身体被他提在手里。他另一手再度施展噬功大法,地上的沙尘腾然而起,那人惊呼一声,从一丈之外被他吸了过来,梁宣听出这声音是个女子!  他急忙收手。那女子跌落在地上,脸色煞白,惊魂未定。但她穿着的却是狱卒的衣服。    “什么人?”梁宣冷声问道。  那女子的面容从暗影中缓缓抬起。梁宣心中微微一凛。“紫琳师姐?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正是紫琳。她喘着气,心中惊魂未定。“梁大哥,我……我赶来救你们出去的。可是你方才……”她见到梁宣使出噬功大法,形状可怕,竟吓得说不出话。  梁宣脸色平静如常,低下头将那狱卒放倒,在他身上摸索出钥匙。——那狱卒已经成了一具干尸。“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师姐,多谢你来帮助,不过如今梁宣已经找到办法。”他用钥匙将锁打开,转身拾起地上的一个包裹,背在背上。    紫琳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她渐渐低下头去,声音有一丝黯然。“……我没有和奢颜串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突然就昏了过去,然后奢颜仿佛早就知道你在我房里……”  梁宣道:“没关系。师姐,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如今我已出来。”他脸上却一丝笑也没有。从紫琳身边擦身而过。    紫琳愣住了。才只过了不到半夜的时间,怎么梁宣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梁宣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师姐,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紫琳没有说话。但梁宣却仿佛早已料到如此。他点点头:“还是多谢你前来救我。我知道你一直都被奢颜蒙在鼓中。”  紫琳道:“你……要去哪儿?这府内外都是守卫,我同你一起出去。”走到他身边。    梁宣却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师姐,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    他的目光望向了死牢之中。干草丛内。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死去的躯体。“为我将我的兄弟,好好安葬了吧。多谢。”他说完这句话,脚下顿足而起,眨眼间便施展轻功飞远了。    紫琳追出去,听见外面到处都是守卫的喝声。“空中有人!快看哪!”“别让他跑了!”“快追!”  梁宣的身影在树间房顶连续蹿了几个黑影,此时天色微明,大雪还在下,守卫们依旧森严戒备。可梁宣轻功高绝,地上的人根本难以近身。他轻轻一挥手,就是噬功大法,将众人的兵器纷纷收了上来;有的人试图放箭,但梁宣将飞出的箭一吸一卷,反而向自己人冲来,守卫纷纷惨叫倒地。    很快,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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