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放下梁宣这头不表,单表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泰山。且说那日闻琴在傲徕峰琼台之顶放走了梁宣和银汉童子之后,泰山派当晚追查黑衣刺客的几位元老门主黄英、荒剑离、玄素等一直心存不甘。但事后问起闻琴来,她却只是低了头垂泪,总是不肯发一言;也不说那晚的刺客到底是何人,也不说梁宣到底去了哪里。众位门主怎肯放心?尤其是黄英,她发觉那晚的两名刺客中,有一位形貌依稀竟真的与元宗图极为相似。先前一场大闹,好好一场葬礼,已然变成一番闹剧。黑衣人的突然现身,证明元宗图之死是一个骗局。那真的元宗图到底去了哪里?那晚的那刺客真的便是他吗?这些,像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始终让黄英捉摸不透。 她悄悄将此事说与了自己的师兄元地书。那元地书刚刚丧子,大病一场,又陡然见亲子未死,本来便是又喜又疑。听闻那刺客或许是宗图,更加也想要一探究竟。此时黄英便提出,不如亲自下山一趟,前去追寻梁宣的行踪。元宗图究竟比黄英稳重些,当下便心中多了一分心思,认为单单他们二人不够稳妥,于是将荒剑离也一并叫上,三人一同下山。 至于玄素和敖天,他们三人均已开始怀疑敖天是否在那晚有意放那刺客走了。也因此暗自禀明了掌门谢微云。但谢微云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只是敷衍了一番。三人既觉不好打草惊蛇,当下便留了最稳重的玄素在泰山,其后便一道下山。一路追踪梁宣的下落。 也是事有凑巧,这三人本来便都是武林中多年行走江湖的人,特特地有许多门道。那梁宣与银汉童子同行,一路上又多遇奢颜派出的刺客围追堵截。其中场场厮杀、种种见血,怎能每次都做得干净?三人很快便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于是顺藤摸瓜,终于发现了梁宣。见他果真与逍遥门的银汉童子走在一处,且二人一路互相扶持照顾,感情甚好;元、荒二人还罢了,那黄英怎能忍得住?只怕若不是元、荒二人的劝阻,她便就要上前去问个明白、清理门户(虽然她也并不能将梁宣怎样)。但对于梁宣二人一路东行,到底意欲为何,他们越是追踪,越觉得好奇,当下竟一直不动声色、暗中追查了下去。 于是便看到了奢颜派出的一波又一波的刺客,每次都被梁宣干净利落的摆平;看到了梁宣与银汉童子最终遭到算计、彼此分离之后,梁宣每次杀退敌人却要留一人活口。他们江湖经验丰富,当然看出这是有意为之的。循着梁宣的脚步,他们也一路来到了蓬莱之滨。那梁宣进了守备府,他们便守在外面。整个过了一夜,梁宣才得出来,背上却多了一个包袱。只见他背着包袱便往城外走,他们跟着他一直走到了蓬莱阁。 这蓬莱阁早已荒废日久,看来阁中院落虽多,但门前冷落,车马稀疏,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梁宣来这里做什么?他要见什么人?三人等梁宣进去之后,便悄悄尾随,潜入蓬莱阁。 进入阁中,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这亭台楼阁之中,根本没有一个人。看去冷清得很。荒剑离道:“这阁中人虽少,但毕竟不知梁宣那小子到底去了何处?这我们可从何处找起?” 黄英道:“说的是。这蓬莱阁我从前只是听闻,并不熟悉。”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兄。“师兄你博览群书,这个地方自然知道。可否领路?” 元地书听了师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我那是看的书,又不是地图!我只知这蓬莱阁是当年蓬莱雅集、江湖群雄聚会的所在,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啊!” 黄英哼了一声,道:“整日看些乌七八糟的书,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元地书听了这话正要反驳,荒剑离忽然道:“有人过来了。”于是三人彼此交换了下眼色,很快翻身到附近一块假山之后藏了起来。 远处果然有一人渐渐走来。是方才领梁宣进门的那扫地小童。只见那小童面上一片天真烂漫,对周围毫无所觉,径直进了后方一道门,沿着门穿过游廊,上了后院的二楼,又转一个弯,便不见了。 黄英望着小童消失的方向道:“难道梁宣去了那儿?” 元地书道:“看看再说。”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果然那小童又兴冲冲原路返回。嘴里还哼着歌。三人等他走远之后,便循着他方才走过的路径,也进了后院,上了二楼。 二楼却只有一个房间。一扇门。门是虚掩着的。三人既然来到此处,索性便推门而入,却见内中一个人也无。依旧是静悄悄的。环顾四周,这室内陈设及其素雅,除了桌椅外几无别设。抬头是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两个字:冰室。 左右还有一副对联,道是:“明月几时有,桃源忆故人。”元地书看了捻着须喃喃道:“这两句分明是两句前人的成句,但偏偏拈作一处做了这个对子,用得不伦不类,这是何道理?” “行了,小点声。”黄英瞪了他一眼。生怕他再在此时掉起书袋来。 荒剑离指着前方道:“那里还有一道门。”果然见前方内室,墙上还开了一道门。三人又走到那门前。猜测这其中或许会有人,于是都各自按住了剑。准备打开门,随时应付来人。 那门缓缓打开,机括竟是套了软胶,以至于毫无声响。迎面扑来森凉的寒气,直逼人眼目。虽然此时是隆冬天气,但内室之中,如此寒冷仍然十分反常。黄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道:“我看这里面有些古怪。” 元地书也表示赞同。他们朝里望去,只见寒气扑出,遇到这边的温暖空气,立即便化作白雾,腾腾而起弥漫不散。向里却是漆黑一片,没有灯火,但凭借着房门打开透进去的些微日光,可以分辨得出这内中仍旧是一个小耳房。 元地书道:“这里面冷得不同寻常,定有蹊跷。咱们再进去看看。”当下三人缓缓按剑徐行。那通道走到了尽头,却是一条向下的通路。一条楼梯曲折转弯,两侧四面的都是石壁,石块之间打磨得相当精细。他们不再言语,以防下面是否有什么人,皆屏住呼吸,沿着楼梯下行。下层的温度更低,石壁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三人走到这里,心中均想:“此处叫做‘冰室’,那当真是名副其实了。” 眼前出现了一道石屋。木门上贴着黄色的窗纸,从窗纸那头,透出亮白的光泽来,非常引人注目。那光不红不黄,而是一派纯白,白中又隐隐泛出青蓝的冷色,格外幽静。三人越看越觉大奇。 站在石屋之前,黄英郑重地向元地书投了个眼色,询问是否继续向前。元地书也没多考虑,心想自己这边有三人武功都不弱,当稳妥一些。于是便点了点头。示意三人共进退,小心行事。他们逐渐贴近了石屋。 推开那扇木门,依旧是没有一丝声音。但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让他们着实吃了一惊,同时张口结舌。只见眼前,是一个圆形的深井形的空间,这深井还并不甚小,沿着石壁四面冷气逼人,如海浪潮涌一般自下而上缓缓起伏着冷气;上方开了无数个透光孔,筛下粼粼日光来。但因为井太深,那日光只能照到最上方的一小部分空间。但石壁上并不缺乏光明。 那是因为这石壁之上,都凿出了一层层螺旋形状的石槽,槽中是土,全都种着一种细长叶子的植物,这些植物都开着花。洁白如雪。更令人称奇的是花瓣还发出银白色的光。 原来屋外所见到的那种白中泛蓝的光,就是这种花发出的! 空气中,能闻得出花朵释放的香气,悠远而冷冽,还略带丝清甜。这香气有一种发散力量,似乎可以钻透鼻端,直入人心。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花,只见它们上上下下,种满了石壁周遭,形成了颇为壮观的花海。令三人吃惊的不独是这会发光的花,而是他们曾见过类似的! 不错。那就是在逍遥谷之中,逍遥侯寝殿后的地下洞穴里,所见的那些白色花朵! 当日鼎剑台会盟,元地书、黄英、荒剑离三人恰好都曾去得,在那洞窟里发现了这种足以令吸血蝙蝠和巨蟒都望而却步的恐怖白花。他们还记得,与梁宣同行的那小丫头(即汪灵枢)曾解释说这植物性喜冷凉,是有毒的,那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毒源!而这白色花朵所释放的香气就是解毒的解药! 可是…… 怎么会在此处,见到如此之多的诡异白花?看样子,不像自然生长,分明是有意种植的。 黄英继续向下望,她只往下望了几眼,便惊讶的倒退了几步,险些不曾弄出声音。元、荒二人也随她目光向下,当即见到那深井底部,竟有一个空地。上面有一块圆形巨毯,中央坐了一人,因为隔着太远,那男子背对他们,只能看到一个手指般大小的背影。他正望着这满壁的白花不语。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均陡然警惕了起来。他们在上,那男子在下方很远处,料来也不会发觉。他们又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在自己脚下,那石阶曲折向下,沿着深井石壁恰恰一直通到井底。那男子突然在这时站了起来,他微微侧头,仍旧背着手站着。此时三人已经走得离那男子更近了一些,因此他虽然只是这么一站立,一侧头,但他们已然可以分辨出些微的形貌。 黄英等三人就在此时看出,这男子似乎就是梁宣。只是他为何孤身一人在此?又是在做什么? 正在三人心中充满重重疑问之时,远处下方的梁宣忽然便低声笑了起来。 “三位既然已经找到了这里,何不下来,在上面是做什么呢?”声音低沉稳重,在深井环形的墙壁之间来回回荡,显得与梁宣平时说话声音大不相同。但三人认为这是因为回声的缘故,因此并没有起疑。 黄英冷声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我们。我就知道,以你的武功,想要瞒过你,毕竟还是很困难的。” 她还要再说,被元地书止住。元地书接过话头来继续道:“既然走到这一步,那我们也只有有话直说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银汉童子呢?” 梁宣仍旧背对着他们,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地偏头问道:“银汉童子?怎么你们没有把他带来给我么?” 黄英怒道:“呸!你们逍遥门的狗贼,我泰山派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你与那狗贼早在路上就被人劫了去,再没见面,却要找我们要?怎么,你以为那些人是我们派去的么?” “师妹,不要冲动。”元地书低声道。黄英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瞪了他一眼。黄英继续道:“你跟逍遥门的事情,我们已不想多管。如今只问问你,那夜闯入泰山的黑衣人,到底是不是逍遥门的人?宗图他到底去了哪里?是被大狗贼害死了、还是如今尚被大狗贼扼住?”她一口一个“大狗贼”,所指的自然是逍遥侯了。 梁宣默默地听她讲完,当听到她口中谩骂的话语时,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但他们相隔甚远,黄英自然看不见。只听梁宣道:“你问泰山派的元宗图么?他已经是逍遥门的奢颜尊者了。如今我只知这世上有奢颜,并不闻什么元宗图。”口气颇为闲适。 听了这话,元地书先忍不住喝了声“咄!”,大怒不已:“狗贼,休得污蔑我孩儿!他为泰山派忍辱潜行,怎会自污名节,入你魔门?”黄英也趁机道:“师兄,这小贼一定和逍遥门已经串通一气,不知将宗图虏在什么地方,如今说不得,只有问一问他?” “说的是!” 荒剑离一直听他二位师叔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从未插话,如今见连元地书这样一个平素还尚稳重的人,听了自己儿子的消息,都失了准头,心中暗叫不好。想道:“师叔他们二人就算合力,又当真能胜过梁宣的噬功大法?”刚刚想要出言规劝,却听下方的梁宣轻笑一声,道:“哦?你们要来问一问我?这话说的可当真?”口气甚是轻巧,竟是完全没把元黄三人瞧在眼里。 到了这步田地,那元地书白须乍起,脸色骤红,怒意贯胸,张口大喝道:“休得张狂!”说罢,“刷”的拔出长剑来,一跃而起;一旁的黄英见状,早已忍了好久的她怎么肯落后?当即也拔剑飞出,当下二人头下脚上、转眼便如飞鱼入水,向下刺去! 好一招猴子捞月,双龙入海,从高空凌空而下,潇洒凌厉! 视野之中,那梁宣在下方,从一个手掌大小倏然变大,他鼻中哼了一声,道:“好一招泰山剑法!”面对从天而降的双剑直下,他却是纹丝不动、避也不避,令元、黄二人看了大骇——这小子怎的如此托大?他们一时虑到这一剑下去,若是伤了梁宣,那对掌门和闻琴等都不好交代,毕竟他和泰山派曾经渊源匪浅。因此剑上同时减力,俯冲之势也骤然削减。 但就在此时,梁宣忽然背过手去,猛然之间,一波劲风从他后背“刷”地鼓动而起,直冲高天!就如同巨石被打入深水,气浪如水浪,哗然破空,元、黄二人同时感受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道直冲自己而来!手中握着的长剑如同触到了滚滚惊雷,猛烈抖动了几下,然后飞速脱出,与此同时他们二人也难以抵挡这股强悍的气浪,同时双双惊呼一声,反方向跌飞出去! “师叔小心!”荒剑离惊叫道,原来方才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荒剑离见二位师叔先行一步动起手来,自己也持剑赶上欲行劝阻,可谁料梁宣的功力竟如此惊人?元黄二人飞速回弹,身子如同被弹弓反打回来一般,他刚刚跃出去,见状连忙飞身而起去挡,那元地书一下子便撞上了自己,力道之大,撞得他也难以自持,随之向上飞去;而黄英则惊呼着从自己身旁掠过,荒剑离大骇:这一冲出去若是撞到石壁,那还有命在?当即出剑一探,长剑刺破黄英的衣衫,“呲啦”一声,倒阻挡了她向上飞冲的势头,但三人此时都一齐向上跌出,转眼间便都撞在石壁上,幸而经过减力,三人同时出剑,插在石壁深处,“咔嚓嚓”几声响,长剑在石壁上竖直划过去。 那白色的毒花纷纷扬扬扑在他们脸上、身上,香气四溢,细细的叶子被大批折断,空气中闻得出草叶汁液的腥味。他们呸呸呸吐了几声口水,抹着脸上的乱草和花瓣,以剑作支撑,暂时悬身挂在石壁高处。只见随着自己方才下落之势扫过白花,那眼前石壁四周成群的白色幽光也猛烈地闪了几闪,如同水波荡漾。 三人犹自惊骇,又觉下方灯光一闪,他们低头向下看去。才发现梁宣已经从地上飞跃而起,当真是轻而易举,飘飘如同仙人,其轻功之高简直惊世骇俗。他竟丝毫没有借用那螺旋的台阶,直接便落到入口。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戴在脸上,是个面具。然后仰头向上望了望三人,手中还托着一盏灯。语有笑意。道:“我还有事要忙,不能陪三位了。请先在此自便。”说罢持灯向入口走去,“吱呀”一声关上了门,此刻那门却变成了石门,从高处倏然跌落,封住了入口。 这深井之中,唯一的灯光就此消失无踪。 元地书三人挂在高处,大口喘着气,然后互相扶持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从高处的石壁上借着长剑缓缓下到平地之上。三人初时俱各无言。心中犹自惊骇。半晌,黄英先喃喃摇头道:“他……他的武功、怎么何时竟到了如此地步?” 荒剑离长长出了口气,叹道:“噬功大法,果然是武林一大凶器!他的进益,简直不可估量……”他拂了拂胸口,尚还觉得气闷不止,与此同时周身渐渐感觉到寒气上涌。这四周已然被封闭,方才梁宣出去之时,将机关打开,如今他们竟是被困在此处! 黄英怒道:“想不到梁宣这小子……如今竟真的无可救药了!怎么回事?先前在泰山,我还道他本心并不是坏的!师兄,都怪你我太心软!” 荒剑离默默摇头,正要说只怕不需留情,便是拼尽三人全力也未必能胜梁宣之时,却见一直未曾开口的元地书趴伏在地,大口喘着气,周身瑟瑟发抖。不禁奇道:“元师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元地书瑟瑟道:“你们……你们可曾觉得、又冷、又热?这这……这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冷又热?”荒剑离喃喃自语道,目光扫过元地书,只见他满身的细叶残根。他脑中一转,心中悚然惊觉。刷的站起,狠命将身上的那些细叶全都拂在地上,与此同时又去拍打黄英和元地书的身上。 “剑离,你这是在做什么?”黄英奇道。 “师叔!当心中毒!这叶子有剧毒!便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哇!”荒剑离大声道。声音已经有了几丝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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