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神峰,白云环绕,全都围在山巅。巨大的山体绵延向四周,白雪的痕迹如同粉刷在山上,覆盖着火山上的道道沟壑,一直延伸到山的南侧中部。其下开始变成了葱茏的绿树。然而山的另一面,则是冷风呼啸,凛冽如刀。 从山的北侧越过宽阔的北极深海,丰富的水汽在雪峰之巅凝结,形成云海,随即在下落之时变而为雪,密密麻麻堆积在雪峰之巅。山的北侧常年都有风暴雪,而南侧却相对温暖。雪花从北侧被风吹来,擦过山体,形成一道道奇幻的雪云,在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飘洒。 雪花总会下落。 雪峰南侧下的河谷对面,是一块平坦的肥沃膏壤,这里是雪岛最为富饶的南原之地。昔年,雪凉氏在南原修建了雪岛最为富丽的建筑:落雪宫。最高的宫殿坐落在七层高台上,以至于从雪峰之巅飘落的雪花常常堆积在宫殿顶的屋檐上,经久不化。岁月风霜,宫殿的殿顶渐渐被雪沁成了白色。因此这座辉煌的王宫被称为“落雪宫”。 落雪宫的修建完全是以雪岛特有的礁石为材料。 每隔六十年,斯侬兽下山,在海边求偶、交.配,时间持续半月。斯侬排出的粪便吸引了海底的荧光水母等浮游生物,它们不远万里从海底出发,前往这小岛四周,以斯侬的粪便排泄物为食物。长年累月,荧光生物的尸体堆积在礁石上,与之俱融,变成了雪衣岛特有的荧光礁原石。 这种奇异的石头,坚硬异常,遇水会发出蓝绿不等的荧光。当年李愤登岛,离开时带回了一块礁原石,并将其锻炼为青碧二色的宝剑,这就是碧水青云双剑的来历。 雪岛上常年雨水丰沛,空中的水汽含量颇高,落雪宫所在之处多湿润。宫殿屋瓦久久沐浴于沾了水的空气里,因此常常焕发出蓝绿色的璀璨光芒,尤其在夜色之中,更显得美丽壮观。 今夜的落雪宫,格外热闹。 辉煌的大殿里,二十八根石柱通天而起,支撑起高大雄伟的顶堂。上面镶嵌着蓝色荧光的宝石,刻着天上二十八星宿的排列布局。殿下的空旷场地里,一群“丽人”在翩翩起舞。他们头戴面具,以舞蹈的方式表演雪族人各种活动,演出结束的时候,众丽人依次将自己的面具摘下,露出面具之后,那一张张精致俊美的面孔。 四座灯火通明,金黄的灯台花样繁复,如同灯塔,将大殿装点得彩绣辉煌。也有周围的丽人敲打着雪族特有的乐器,叮咚有致,以助兴。 王座之上,雪族最尊贵的女王卑弥怨半支着身子,斜斜躺在柔软的床上。虽然擦了足够的脂粉,但她脸上衰老黄败的面色还是难以遮掩。眉宇之间带着一丝纵欲过度的颓丧。从出生起就未曾剪过的长发在头上盘旋一圈,然后又环绕周身,一直拖到地上。 几个丽人男子恭顺地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长发,用梳子精心梳理那油腻长发中的乱缕。 殿外的脚步声突然热闹起来。看守大殿的武士们以足踏地,铮铮有声,表明殿外来了重要的访客。卑弥怨迷离无聊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明。 “启禀女王,雪伦明王携雪凉氏北冥、冬云氏笺云生及圣女雪姬,至矣。”一名俊秀丽人回禀道。 女王嘴角微笑:“请上来。” 丽人们纷纷传话:“恭迎明王上殿!” 特使卑弥庭当先,带领雪伦明王逍遥侯、雪凉亲王北冥、圣女雪姬、冬云王笺云生,一同入殿。同来的还有跟随逍遥侯的梁宣、雁留声、阿凉和奢颜四人。但是四人皆被挡在殿外。 “此殿森严,非女王特允,汝等不得擅入也。”守门的武士冷声道。 “这是什么规矩?凭什么我们不能进去?我们随明王一同归来,你们应当以礼相待才是。”雁留声瞪眼道。 武士为难了一会儿,果然,里面传出女王旨意:准许雪伦王带身边之人上殿,并赐座入宴。武士只得让开,雁留声等人迈步进入。环顾四周,对大殿内的豪华陈设感到惊讶。 左右丽人突然厉声道:“大胆!面见我王,如何不行礼?” 梁宣等人呆了一呆,只见女王卑弥怨依旧半躺在那里,苍老的脸孔上浮着一丝笑。她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外族人而已。不必定依吾雪岛之律。来呀,看座。” 梁宣等纷纷入座。逍遥侯向女王介绍道:“此皆身边跟随之人,此少年乃吾族中之人,并非外族。吾视其为义子。彼女子,其内室也。” 梁宣和雁留声一听这话,心中均大感讶异:“什么时候逍遥侯竟认了梁宣当义子?怎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女王又指着阿凉和奢颜道:“之二人又如何?视之非我族类也。” 逍遥侯道:“皆吾跟随之人。皆中原人。” 女王点点头,随即格外看了那奢颜一眼。脸上渐渐露出别有玩味的笑。忽然指着他道:“少年人,可上前来此。”用手拍着自己旁边的一个小软垫。 奢颜一呆,看了看逍遥侯。逍遥侯点头示意他听女王的话。于是他只得转到那里,坐下。似乎那女王竟十分相中他,满眼都是欣赏喜爱之情。那样子,叫人见了直起鸡皮疙瘩。雁留声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悄悄扶住了梁宣的手臂。 旁边座上,一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美髯男子哈哈大笑起来。道:“明王,此少年,女王深爱之也。不若留赠女王,处置丽人宫中,亦不失美谈。”说话的人正是冬云王笺云生。 女王卑弥怨咯咯直笑,百岁之人竟还学小女儿家模样,当真看了令人作呕。她道:“冬云王兄莫调笑,孤特为一面之缘耳。无他。” 逍遥侯拱手道:“女王如有意,便叫他留于此也可,侍奉女王,亦是他之福分。” 那女王正是此意,先前不过是客气罢了。一听逍遥侯答应的如此痛快,当真是笑得更欢。拍手道:“多谢明王贵礼!” 梁宣见这片刻之间,奢颜就如同一件玩物被送了出去,而他就坐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反抗,心想当真是可怜。雁留声低声道:“可怕呀,奢颜这下子要倒霉了。竟要被当成男宠伺候这老太婆。” 此时乐声戛然而止。场下翩翩起舞的丽人们已经跳完了。领舞的男子赶忙招呼手下起舞的丽人们随自己快速退场。这时卑弥怨忽然招呼道:“慢着!慕华,把少鲲留下。少鲲何在?” 那领舞的男子便是丽人歌舞馆的领舞慕华,他一听女王吩咐,连忙答了声“是”,叫道:“少鲲!” 舞队最末的那少年站了出来,但没有出声。是个身材十分瘦弱的年轻人。 慕华道:“女王方才有令,命你留下,可听得乎?” 少年点了点头。仍旧戴着面具。 “听到了还不行礼?”慕华厉声道。 少年缓缓下跪,伏地不起。女王挥挥手让慕华带着歌舞队下场,然后便叫少鲲近前来,坐在自己和奢颜身边。 女王笑道:“汝二人日后自当相亲相爱。” 但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卑弥怨亲手将少鲲的面具摘下,也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但似乎瘦弱了点。他虽表现冷漠,但卑弥怨却并不以为怪,也不以为奇,反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道:“噫!孤忘大事矣!少鲲见乃父及此,曾无一言半语耶?” 这话明显是说给对面的北冥听的。北冥从方才一进殿,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少鲲也在这里。还是在为众人献舞,当真是奇耻大辱。此时女王还更进一步,竟让少鲲单独留下入席,当着他的面言语调戏,他如何不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牙关紧咬,攥着拳,掌心的汗都渐渐流出。 少鲲只是坐着,一言不发,面容冷漠得如同冰。北冥气得眼看即将发作。雪姬见状不好,连忙道:“女王,今日明王来此,女王当先行贺之,如此才算大礼。” 卑弥怨听了,点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举杯遥遥向逍遥侯敬了一敬,也不站起,仍旧坐着,倨傲之极。逍遥侯倒先自觉地站了起来。卑弥怨说了几句恭维祝福的套话,而后和逍遥侯一饮而尽。逍遥侯喝净了杯中的酒,这才坐下。 旁边的明眼人都看出,女王待客是多么的无礼。个个蹙起了眉头。 众人又喝了一会儿酒,闲谈几句。此时丽人上前来,低声在女王耳边道:“公主已在帘后待多时。” 女王听了,道:“既已至此,何不早报?” “公主恐叨扰大王饮酒。及众亲王,亦不便相见。” 女王眉头一挑,道:“多虑了。快快请来。” 丽人答应了一声,便退下。女王对众人笑道:“孤王有小女,将面谒明王及众卿家,请宽纳则个。” 逍遥侯及众亲王闻言,都放下手中的杯筷。果然殿后珠帘掀起,几个宫装侍女引一位素衣女子缓缓上前来。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转过前厅的石柱,众侍女散开,那公主悠悠下拜,梁宣注意到她发髻之上还簪了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尚是新鲜初绽。 “王女卑弥欢,谨奉圣母尊命,拜谒诸君亲王伯。”声音细弱,叫人想起秋日的流水。 她缓缓立起,众侍女搀扶,又散开;她上前几步,又再度跪下,五体投地行大礼,口中又道:“再拜明王尊颜,感明王远赴云水之艰辛、归岛祈福之万幸,诚我雪岛蒙雪神之护佑,令明王降凡。”说罢缓缓立起。众侍女再度搀扶上前。 梁宣抬头细看,只见这位王族公主瓜子小脸,两道细细的弯眉,额头宽阔,乌发拖地如绸。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双眼,那瞳色比雪族人的淡灰色更加苍白,如同青烟,圆睁着望向平白的虚空,中有一颗黑色的瞳仁。 女王卑弥怨道:“欢儿,来,坐孤王身旁。” “是。” 众侍女搀扶着卑弥欢,缓缓坐下,她的眼睛渐渐低下来。很乖巧地将两手交叠,放在身前,望着桌前的食物。 “看呆了?”雁留声突然在自己耳边低声道。 梁宣吓了一跳,看她一眼。道:“谁看呆了?她又没有你好看,你尽管放心好了。” 雁留声小脸一愠:“奉承我呢?人家可是雪族公主,天生的都是美人胚子。” 梁宣道:“我说的是实话。她的眼睛没有你好看。” “你这样看便对了。”雁留声低头摆弄着盘中的一颗水果。拿起来咬了一口:“她的眼睛看不见的。” “啊?”梁宣吓了一跳,雁留声依旧很淡定。“不信你自己看啊。” 梁宣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公主的眼睛是不动的。怪道她一直盯着桌子,还要人家搀扶。从先前他就觉得这美貌公主总有哪里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眼睛上。 女王瞧着自己的女儿,道:“快向汝王伯及明王敬酒。” “是。” 卑弥欢伸出一只手,但她看不见,根本不知道杯子在哪里,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旁边站着的侍女谁都不敢动,女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摸索。一旁坐着的卑弥庭见状,连忙去将杯子接过来,正要递给她,女王道:“汝欲何为?” 声音甚是严厉。 卑弥庭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杯子,拱手侍立道:“臣恐公主不便,欲助之,无意……无意冒犯王上。” 女王眼睛瞧了她一眼,没说话,仍旧望着女儿道:“继续。” 卑弥欢这才缓缓伸手,大概之前卑弥庭放杯子的声音被她察觉,因此她已经分辨出杯子在什么地方。她摸到了杯子,转手便向旁边又摸到了酒壶。立起身子,端着酒壶便摸索着倒了一杯酒。 竟然没有溢出。且刚好。 梁宣看得颇觉惊讶。这位女王似乎对女儿的眼盲之疾非常忌讳,明知她看不见,但还是让她亲力亲为。当真是要强。 逍遥侯接过,饮了三杯;卑弥欢倒了三次酒,皆中。看来已经熟於应付此事。逍遥侯之后,北冥、笺云生又分别被敬酒。雪姬为圣女,不得沾酒,便就此作罢。 女王便向逍遥侯道:“明王此番归岛,听闻乃从迷雾之彼方而来,是也非也?” 逍遥侯点头道:“然也。吾从中原而来。吾辈自雪伦明王传世三百余年,代代思及归乡。苦不得其法。及至吾羸弱一辈,方得归岛。唯余凋零数人,虑及此,每每痛惜惭愧不堪。” 女王笑道:“明王言重。明王与我辈皆同一家,何必如此。”说罢忽然面色严肃起来,沉吟道:“当年有二人自迷雾外,来我雪岛逡巡数月。初念其远来劳苦,又颇知我远祖始末,遂以客相待。不意招致大祸,延及宗族血脉。圣女被辱,雪神触怒。……二人虽早已远去,然海外之地,已为族人所晓。日夜不安,有心者思慕向往。先王欲遣使者往寻海外之地,我卑弥氏严拒之。奈何先王一意孤行,遂致出使之帆,一去而未还;离乡之民,百代而望返。至于大王殡天,幼主承祀。雪伦明王禅位出海,为万世美谈。一至于此时,方蒙雪神垂怜,得复见明王于故土。何其幸哉!”说罢,掩面立起再拜,逍遥侯也慌忙立起,与她相对行礼。女王还掩袖擦泪,泣下数行。 方才这一番话讲的自然就是林朝宗和李愤来雪岛之后的事情,与梁宣和雁留声在神殿石柱壁画上所见的故事相符。令人惊讶的是女王此时的反应:她不是一向倨傲吗?怎么此时反倒是真情流露? 倒是北冥、雪姬、笺云生等在座上安安稳稳的,眼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女王继续道:“卑弥怨忝居此位,不胜羞惭。令明王闲置一身,无可施展。然虽如此,诚有一愿,但求明王允之。” 梁宣听到这里,心中这才明白了几分。雁留生在身边已经冷笑了起来。梁宣连忙提醒她不要过分流露。她低声道:“我说怎的方才哭天抹泪的,原来后手在这儿。” 梁宣对面正好北冥也在冷笑,听到这话,与雁留声对望一眼,彼此都微微一笑。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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