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侯道:“请讲。” 女王道:“明王既长居海外之地,则见多识广,强于我岛民。我辈世居此穷塞之土,未曾闻若许广大之国。先是,彼雾外二人至此,尝广教海外之风物文字于我岛民,亦颇多进益。恨云水相隔,此天不欲我岛与海外相通也。今明王既来,诚请明王教育我岛民,如若不弃,则小女欢之教习,亦愿托於明王一人而已。”说罢又敬一杯酒。 逍遥侯道:“此小事。中原风物,不独吾一人,身边之人皆可传授。”说罢指了指身后的梁宣等人。 女王喜道:“如此,不日将行大典,以恭贺明王为我儿辅臣。” 话刚说完,北冥便道:“且慢。”肃然望着卑弥怨,道:“女王此言何意?今若使我明王为公主欢之辅臣,其意乃置明王於公主之下耶?” 卑弥怨一听这话便脸色大变,面有愠色,道:“明王既已答允,汝又何必多言?” “非是我多言。”北冥站起来,向女王和逍遥侯各行一礼,道:“明王乃雪凉氏之正脉,如今既已归来,当为雪岛嫡长。是最尊之体也。公主欢,女王之子也。其位在明王之下无疑,焉能令明王佐之。此尊卑不分,大失体统也。请女王三思。” 这话一说出来,卑弥怨一时之间果然不再言语。公主欢忽然道:“儿臣不敢请明王为辅。请父王……” “咄!”卑弥怨喝道。“何可有汝之言语耶?多言复有何益也?明王已答允,不必再议!”将公主欢未说出的话堵得干干净净。 卑弥怨女王明显是被北冥老儿揭开了老底,因此急于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逍遥侯何等聪明之人,怎能看不出其中的鬼道?于是道:“不必急。女王既求得如此,那我也可助公主一二。只是不必非得行什么大典,不必做什么辅臣之名。” 这句话说得藏而不露,其用意其实将两边都圆满了,但又压着女王一头。女王听了果然面色一变。正欲再言,北冥已经先说道:“明王此法甚好。公主欢乃王族之女,然明王乃王族嫡长,宜继承大统,贵不可言。明王自有明王之正道。” 卑弥怨的脸色霎时间转白,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苦于说不出。笺云生一直在旁喝酒看戏一般,此时瞟了下三人的眼色,突然发问道:“明王若要承继雪岛大统,那自然是理所宜然。明王乃我雪岛嫡长正脉,北冥兄虽为雪凉亲王,尚属远支;雪凉正脉自昔年幼主之后,已沉沦多载。明王如愿承继,女王之后,我雪岛自有新主矣。” 北冥点点头,趁机道:“此言得之。雪岛之正统,自然宜重归我雪凉氏方可。” 这番话等于是将明面下的暗话全都抛了出来,等众人去解决。卑弥女王闻言当真是额头冷汗直冒:雪伦王的血脉乃雪岛正宗,这事她无法改变。只能无可奈何。但是北冥和笺云生看样子都站在逍遥侯那边,逍遥侯作为明王之后,在全岛极得人心,主动权如今只掌握在他一人之手。 卑弥怨闭了闭眼,觉得脚底心有些发凉。就在这时,只听耳畔逍遥侯却道:“不。我并不想当雪岛之王。” 此言一出,女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独是她,北冥、笺云生,甚至包括梁宣、雁留声都觉得不敢置信。 身为中原赫赫有名的逍遥门的门主、常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侯,居然不想当雪族之王? 任谁也不敢相信。 这句话霎时间就扭转了场上的局势,卑弥女王峰回路转,忽然变得有底气。笑道:“明王既然不愿,那亦不必强求。如今孤王年事已高,身后之事,不可限量,我儿卑弥欢……” “且慢!”北冥插口道,他太过激动,连女王的话都不顾了,走上去几步,突然跪倒在逍遥侯身边。道:“明王!明王方才之语,可是当真?可是儿戏?” 逍遥侯这次便没有再扶他了。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答道:“一字不假。北冥兄,惭愧,我并没有此等念头。有负你所托了。” 北冥瞬间瞪大眼睛,向前跪着行进了一步:“明王!请明王念及我雪凉氏三千子民!莫要如此啊明王!雪凉之气运,全在明王一人之身!在明王一念之间!” 逍遥侯转头不再看他,这回当真是坚决得很,也绝情得很。这就是逍遥侯。一旦他决定的事情,真的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卑弥女王道:“北冥,你何必如此?明王自有他的主意。欢儿乃我独女,我卑弥氏承继雪岛多年,由欢儿下续王脉,亦在情理之中。” 北冥转头怒道:“卑弥氏乃三大王姓之最末,如明王不愿,那也自然要先问冬云氏之意,何从汝卑弥氏起?” 卑弥怨也针锋相对:“好大胆!我乃雪族女王,汝此言欲大逆不道乎?”一拍桌子,长发倏然而起,霎时都飘向四周,左右的丽人男子纷纷掩面惊呼,整个桌案咔擦一声碎作两半。连大殿里的石柱都翁然作响。 梁宣和雁留声对望一眼,心下皆骇然:这卑弥女王的内力竟如此凶悍霸道!怪不得能当雪族之王,只怕其噬功大法当是强盛之极。 北冥一双眼中血丝条条绽开,眼眶欲裂,攥紧拳头,只恨不得将人撕开一般。他倏然起身,掌中旋风已生,竟然内力鼓胀,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卑弥怨并不示弱,一挥衣袖,内力也散出,北冥迎上,整个大殿的地面都开始扎扎作响,两人针锋相对,暗中斗法,内力相搏,在虚空中缠斗。 大殿顶端的房梁簌簌作响,落下片片积雪雨丝,丽人们不敢逗留,纷纷逃窜。雪族公主卑弥欢扶着颤抖不已的桌案,苍白的眼里写满了慌乱,多亏一人将其扶住。雪族公主摸索到他的手臂,这人竟然是奢颜! 其实除了丽人们,大殿之上谁也没走;逍遥侯冷漠得一动不动,还举杯自饮了一口;那笺云生虽然在观战,但也是从不参与。只是看戏。就在这时,屋顶吊着的灯猛烈摇晃起来,从空中直坠而下! 梁宣见状,连忙将雁留声推开,转手就运掌,内力涌出,此时逍遥侯也伸掌运力,两股劲风自空中交汇,将那巨大的吊灯硬生生移开两丈! 逍遥侯继续施展掌法,真气如大海奔腾,源源不断涌向卑弥女王和北冥老儿。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想不到他的内力如此惊人!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卑弥女王!怎么海外归来之人,也有这等神通么? 他们雪族人的噬功大法,是血脉中天生的能力;他们可不知道中土武功之庞杂繁复,中土之人在其上造诣深厚,有些武学至高之人,不用噬功大法也早已达到甚至超过了雪族人的程度。逍遥侯正是身兼这两种绝处,因此是天地间第一个登峰造极之人。现在他只是轻轻施为,就镇住了卑弥怨和北冥两人,整个大殿刚刚要躁动,便如同被一只巨掌硬生生按了回去,返归平静。 北冥气得呼呼大喘,仍旧不肯让步:“总之正统之事,不得随便!须得按尊卑长幼来!” 卑弥怨道:“明王已表不肯,又有何可言?” 北冥喘着粗气,方才斗法内力消耗太大,他的身体果然已不能够再支撑这种强大的对抗了。他又向笺云生使眼色,期待能从他的口中听出什么好话。 但是笺云生还能说什么话呢?他们冬云氏一贯的贪图安逸,爱闲而怕事。“莫要看我,此事我亦无愿。” 北冥早知道他会如此说。于是坐下来,平复了几口气,卑弥女王趁机道:“北冥,你还有何话说?” 北冥道:“虽如此,但公主欢眼疾难愈,怎能担当大任?我雪岛基业,万千子民,岂可托付於盲人之手?” 卑弥怨笑道:“此事不难。我雪岛历代君王,多有不完全之身,彼蓬海君、沧阳君、山凃君,皆断臂、断掌、跛足之身,而尚能理雪岛百余年,由此观之,眼疾一事,不足为虑。” 北冥心中一动,道:“女王所列先代君,虽残疾之身,然皆因往雪峰之巅取圣骨圣兰时所种业果,为雪神之馈赠也,是福非祸。敢问公主欢羸弱女流,双目曾不能为一见之睫,焉可赴万难之险,登雪峰之巅,冒斯侬灵兽之怒,而取圣骨圣兰耶?” 卑弥怨仿佛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似的,于是道:“此亦非难事。天幸吾儿有勇,已为雪岛取得此二圣物。来人!” 北冥脸色沉下来,只见女王手下的丽人托着两件盘子呈上来,上面覆以白绸。她揭开绸缎,盘中果然盛着圣骨(斯侬灵兽的遗骨)和圣兰(白色雪灵兰)。 “如何?还有话说否?”女王得意地笑道。 北冥摇头道:“单凭此二物,如何令人信服此即从山巅所取?”说罢,他俯身凑到那圣兰盘中,轻轻嗅了嗅,道:“此兰亦非圣兰。乃明王从中土取回之属。” “不知所云!汝勿诳语也!”卑弥怨大声道。 “雪兰与斯侬相伴相生,年岁过千载,其香味浊;且因灵兽之故,其花有灵兽之体味,此兰香过清,定非圣兰。”北冥淡淡的道。 卑弥怨见他一眼识破自己的计谋,心中一急,脸上一红,正欲再言,只听逍遥侯却道:“你们不必争了。我或许可以叫身边随从之人代我,承继此位。” 此言一出,卑弥怨和北冥都愣住了。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梁宣。 梁宣也是完全没想到逍遥侯竟然会突然将焦点抛到自己身上,这事情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我……我如何能……” 逍遥侯不等他分辩,直接道:“梁宣乃我义子,我二人同是一家,由他来承继大统,不知可否。” “我何时成为你的义子?”梁宣反问道,但逍遥侯并不听他的话。 北冥连忙道:“正是!梁,与明王实为一家人,女王见过明王真容便知!明王既不愿,则梁,亦可。此事再妥当不过。” 卑弥怨这才仔细盯了一眼梁宣,道:“汝果真我雪族人也?孤视之,似有浊相。血脉未尝混入外族乎?” 梁宣摇头道:“家母乃中土之人。” 北冥一听这话,不禁暗呼不好,这真是正中了卑弥女王的下怀!只听她拍手大笑道:“如此则不可也!汝血统不正,有外族之混,我雪族之脉,遵从甚严,怎可延续外族之血?”她笑了一番,忽又指着雁留声道:“此女,汝之妻乎?” 梁宣不知她忽然提起雁留声来是要做什么,连忙揽住她的肩头,点头道:“不错。但这跟你有何关系?” 卑弥怨笑道:“如此则更不可。此女,外族人也。汝血统不正,而意欲妻外族之女,则血不正之甚也。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梁宣冷笑道:“不可便不可,我还没说要当你们的什么继承人呢!” 谁知北冥却连连摇头,摆手道:“非也非也。妻,一室而已。可另行取之。吾有小女芥子,堪可配梁,如此万事备矣。” 梁宣摇头笑道:“老伯,我知你苦意。但我着实亦非汝所托之人。”说着注视着旁边的雁留声道:“吾心已有所属,如磐石,不可转移。吾此行来,皆为此一人而已。生死皆系一人心,是是非非,不在吾之念。”他还特地用了雪族人能听懂的文言,一字一字道出,当真是深情款款,目光中无限爱意。 雁留声听了,心中又欢喜又觉得惊讶。喜的是他对自己这一番深情,竟能处在这种时机都不动摇;惊得是他什么时候说这话不好,非得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当众说出,她还觉得有一点肉麻呢! 怎么私底下一句话都没有,偏偏这时候说这样的情话呢? 北冥一听这话,那心知是万分难转圜了,万念俱灰,卑弥怨得意地笑起来。谁知北冥一拍桌子,大声道:“罢了!便拼了吾这老朽之身,亦如此而已!” 卑弥怨愣住了:“你又要做甚?” “便是吾一人而已。”北冥站起来道。然后对逍遥侯行了一礼,肃然道:“雪凉北冥,年百一十九矣,为雪凉氏之宗脉。虽非正脉,然正脉之明王,无受承大统之意。其子亦无此意。吾雪凉氏之北冥,愿为此重任,虽惭年高德衰,尚有一腔之勇。诚请明王赐我雪凉正脉之权,以完此意。雪凉一族,感激不尽。” 这话说完,众人全都呆愣了足足几秒。卑弥女王道:“你……你此言当真?”她可没想到北冥竟会极端至此,竟连这条路都想到了!——他自己可是已经快一百二十岁了,怎么,他还能受得住雪峰顶的风暴、敌得过斯侬王的撕咬么? 简直是不要命! “请明王赐旨!”北冥不理会卑弥怨,直视逍遥侯道。 逍遥侯很快便点点头,道:“你既如此执意,那便依你。”话说得轻轻巧巧。 “然也。”北冥立起身子来,对女王道:“如今吾已是雪凉嫡脉,不日则将亲上雪峰,取圣兰圣骨,请女王与明王明鉴。” 女王微微张口,难以置信。但是她心中接着便转过一个念头:“他怎么可能通过雪峰山?做梦而已!”很快,她又变得自信满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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