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平安宫的众人，甚至还对方才的“圣罚”之力回味无穷，小声讨论着。有些还认为今日向雪神献礼的人不够多，才只有两个，若是能有二十个，那才是分外过瘾。奢颜听了，自己也禁不住摇头。他终于能体会，雪凉族人为何要反抗卑弥氏的暴.政。因为这些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实在是对血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偏爱。 但他曾听雁留声向逍遥侯介绍过，雪岛的历史中，那林朝宗、李愤当年离岛之时，雪族人对林朝宗触犯雪岛圣女一事愤怒之极，动用了斯侬灵兽大阵，将林朝宗及其携带的泰山弟子伤残过半。这所谓的“斯侬大阵”，应当便是今日所见到的执行“圣罚”的这些河谷斯侬。当日情景，何等惨烈，可以想见。 不过那时统治雪岛的，尚是雪凉一族。可见此种生灵、圣罚仪式的存在，早在雪族人立族之初便有了，其用意在于惩罚雪岛上的罪人。不单单是卑弥氏一族的特殊偏好。 ※※※※※ 饮茶之筵开始。所谓饮“茶”，也不过是为了迎合中土观念中的说法。雪族人筵席上用的“茶”，其实是雪岛特产的一种饮料。其味道和原料类似中土的茶，据说当年林李二人入雪岛，也曾带入中土的茶。这些茶树如今在雪岛栽培日久，其味道也发生了些许变异。 卑弥女王在饮茶的过程中旁敲侧击，终于含蓄地向逍遥侯提出了联姻的请求。但是逍遥侯却沉默了，他手握了握杯子。然后明确拒绝了卑弥女王的请求。 “梁宣乃我雪凉之正脉，与卑弥氏同为昔日兄妹之亲。通婚之事，实属不宜之策，乃违背宗族纲常宗亲之道，大逆祖先。此事万万不可，还望女王打消此念。” 桌上之人都陷入沉寂。宴会在即将走入终结之时，却在最后的结果上功败垂成。谁也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温和的雪伦明王竟对此事态度如此坚决。她们还从未见过明王说话强势至此。其用意是绝对不可转圜的。 卑弥女王原本准备好的微笑几乎在脸上瞬间凝固。她张口欲言，却不知如何说下去。逍遥侯看出她的震惊，于是继续道：“卑弥氏与雪凉氏之嫌隙，吾亦多日深为其忧。特望两族能携手，共消昔日之龃龉，复雪族同亲之情谊。唯此法不可行。逍遥亦颇以为憾。” 卑弥女王道：“明王何拒之急也？请为明王论之：梁，明王义子耳；虽承明王之大统，然终非亲生血缘矣。是以彼非雪凉之正脉，所谓子者，为一虚名而已。明王何执着於一义子之名，而废两族交好之机耶？孤王甚为明王不值，请三思之！” 此言一出，身旁的众卑弥女眷亲王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连声附和。卑弥女王戳中了事件的核心：梁宣名义上是逍遥侯的义子，其实并无父子之实；在血缘上，梁宣只是雪族的后裔，最多可以说是有雪凉氏的血统，但谈不上雪凉王族正统。既然血缘上关系疏远，那么梁宣和卑弥欢便有了结亲的理由，不至于违背宗族纲常。 看样子，逍遥侯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逍遥侯挺直胸膛，直面众人。他沉默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灰色的眸子中眼神闪烁。而后渐渐在面上绽出淡淡的微笑。 他出口吩咐道：“阿凉。” “有。” 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 阿凉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只瓶子，打开来，倒在逍遥侯的掌心，看样子是一种药水。众人看得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做什么。就连奢颜，也不知他为何会做出这种动作。 他这是要洗脸还是洗手么？ 怎么回事？ 逍遥侯淡淡的道：“吾多日未曾净面，总以假面视人。今请女王见吾真容。” 女王听了，犹自不解。但是旁边的奢颜却是心中大震。他霎时间瞪大双眼，觉得有种不可置信的预感被他猜测出来。情不自禁攥紧拳头，向前望去。 只见逍遥侯当着众人的面，将那药水涂抹在脸上。而后渐渐沿着脸庞的边缘撕扯，从那张面孔上，缓缓撕下一层面具来。面具之下，露出了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逍遥侯。 包括梁宣，包括雁留声，包括奢颜。 包括以往，中土的所有人。也许只除了神农山庄的华如姬。 只除了逍遥侯身边的，阿凉。 那张面具之下，逍遥侯缓缓张开眼睛。卑弥女眷们见了还不觉得如何，但卑弥女王和奢颜见了，都是恍然大悟。而奢颜其实提早一步猜到了这结局。 因为他们都见过梁宣。 而眼前的这个逍遥侯，这个最真实的逍遥侯，竟然同梁宣长得惊人相似。 只是眉眼渐老，皱纹略添。 这张面孔，看上去是一个成熟而稳重的梁宣。但明眼人一看便可知道，逍遥侯与梁宣必定是血缘至亲。 卑弥女王终于被现实打败，颇有一些无奈地问道：“明王与梁宣，实为亲父子耶？” 逍遥侯摇头笑道：“非是。梁宣乃吾之亲侄。吾与其父，乃双生兄弟，容貌相同而已。” 卑弥女王点头。即使这样，她的计策终究还是注定要失败。因为梁宣依旧是雪凉正脉，这毫无疑问。“既如此，明王何必又认其为义子？” 逍遥侯道：“吾兄早亡，吾膝下无子。故认梁宣为义子。如此而已。” 卑弥女王这才明白了，当真是无话可说。这也全在情理之中。然而却有一个人，知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那就是奢颜。 他今天，终于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真相。这个事实对他的冲击，比以往所了解的任何所谓秘密都要来的强烈。 长久以来，梁宣怀揣噬功大法，这个巨大的谜团，一直困惑他许久。他一直猜测梁宣必定与逍遥侯有什么关系牵连。而后得知雪族人的往事，他终于以为其中的缘故归因于此：即梁宣是雪族后裔，散落中原，因此才天生便会噬功大法。而他与逍遥侯的联系，便是如此。 但今天，事情的真相却让他更为吃惊！ 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何逍遥侯能对梁宣一再忍让；他从未见过逍遥侯如此宽待一个人。后来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梁宣与他同是一族人。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但现在他却明白了，那是因为两人根本就是一家人！ 他紧接着想到了一个点。那就是逍遥侯在见到梁宣之后，也并未摘下过自己的面具。他一直以为这是逍遥侯多年的习惯。他从未对别人露出过真容。若说在以前，此举是出于故弄玄虚；但直到到了雪岛，他也一直戴着面具，如此甚为不便，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那便只有一个理由：来到雪岛之后，仍然有人，让他不能直接露出真容。 因为一旦露出真容，将可能造成某种他不愿看到的后果。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逍遥侯惧怕的？ 那便是亲人的可望不可即吧？ 逍遥侯重视骨肉亲情，这点奢颜早就察觉到。从登岛以来逍遥侯的变化便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宗族同胞，放弃以前的一切。他在中原武林苦心经营多年，逍遥侯声势如日中天，然而他却在达到这顶峰之后，骤然抽身而退，将实际的权力大半都转给野心勃勃的雁云清，任由后者作威作福、无所不至。 而他自己，躲进小楼成一统，仅仅带了身边心腹数人而已，不远千里辗转到东海之滨的荒凉之地。为的就是要向故乡——传说中的仙岛，迈出第一步。 可以说，逍遥侯从在中原发迹，建立逍遥门，到搜寻碧水剑，苦心孤诣想要达到的目的，便是回归中土。他如今回想逍遥门中的诸多元素，从口号中的“乡魂不远”“北海虽赊”以及处处可见的“东海”“瀛洲”“仙岛”等等，无不指向着雪衣岛这个背后的暗号。 逍遥侯一直梦寐以求的，便是还乡。而非什么统御武林、兼并九大门派之类的幻想。 他之所想望，竟从来都不在权欲之上，而只在一个简单的乡梦之中。 虽然，这场梦要变成现实，简直是太难。但他终究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实现。 而唯一的直系亲人，梁宣，竟然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人！ 奢颜现在回想起来，逍遥侯必定是在第一次见到梁宣的时候，便明白他是自己兄长的孩子。因为看样貌便可以明白一切。他记得，梁宣说过自己的父母本身便住在渔仙镇，当年李龙佩为逃难，投奔往东海所寻的血引大夫，便是梁宣之父。 在逍遥侯露出真容之前，所有的推断，都只能以梁宣是雪族后裔为终结。血引大夫梁相公，最多也只能推测为是雪族之人。但现在看见逍遥侯的真面目，这个秘密又更加深入一层了。 多么讽刺！逍遥侯也许从来不知，自己加害的藏剑之人，竟是自己的亲生哥哥！相信他后来见到梁宣的那一刻，便已经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这也是他之所以后来对梁宣处处忍让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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