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转黑。梁宣与芥子终于渐渐走出了这片泥沼。而后随着山势的升高,风越发凄厉,气候也比先前要寒凉许多。脚下的草木植被明显稀疏了下来,土质由松软泥泞转为干燥而坚硬,一眼望去都是沙石地。 眼前开始出现一座座凸起的巨石,石身沟壑纵横,形状各异,其岩体都有非常明显的风化。这些岩石生长在半山之上,长期受山风吹拂刻削,又常有微雨剥蚀,因此被雕琢出了千变万化的模样。 此时日头已经完全西沉入海,苍穹尚有明光,整个天空似一块琥珀,泛着浑浊的黄色微芒。夜的黑色从海洋尽头渐渐漫上来。 放眼望去,一块块出露的岩石上拖着黑黢黢、阴森森的阴影,黄昏中显得格外苍凉而冷寂。夜风和山风夹杂,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在岩石间穿梭,发出呜呜的响声,听上去很像守夜者的低声沉吟。 风势有增无减,猛烈的狂风从山的另一侧翻过山脊,呼呼而来;山下的风也开始上浮。白日里,那在山腰飘浮了一天的云气此时渐渐被风吹上来,漫过了山间,浓重的云气带着湿气被狂风裹挟着四处飞卷。梁宣和芥子感受到四周渐渐水雾弥漫,朦胧不清,身边的岩石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水珠。 狂风和云雾吹得二人无法睁开双眼,只能以手遮面,勉强前行。月亮渐渐隐去,群星退却。暗夜中的天空一片漆黑,无法分辨。芥子道:“不好,如此则必有夜雪将至,吾等宜速速寻荫庇之所守之。” 梁宣点点头。暗道这高山的气候果然多变,仅仅一日之间,就接连体会了晴空、大雨、大雾,如今又要来大雪了。 二人匆忙寻觅庇护之所,感觉到周身空气骤然转冷。那云气已经开始上浮翻卷,升到高空,遇到峰顶的高寒之气和山北侧冲上来的回旋冷风,定然会凝结成雪;果然,很快已经有丝丝雪花从天而降。 芥子持着随身携带的灯,点燃了,那灯也是被风吹得时而扑灭,难得照见一丝光亮;好不容易多番点亮,总算看到前方两块巨型岩石中间,有一处黑洞洞的孔隙。看样子是个山洞。二人连忙朝那里行去,很快便躲入山洞之中。 洞中的风明显小了很多,顿时安静下来,能听到外面的风声打在岩石上呜呜呼啸,雪花在岩壁上沙沙作响。二人立于洞内,感觉这洞中比外面尚温暖许多。不禁心下稍安。芥子提着灯向四周照了照,灯光熹微,只能照见很小的一方区域,能分辨出洞内石壁很光滑,向上空间狭长,里面深不见底,两侧较窄。 二人暂时坐下来,地上的沙石土中还有一层细碎的干草枯枝,倒是正方便生火。于是将枯枝聚拢来,堆在当中,点火徐徐烧之。火焰渐渐升腾,带来更多的温暖,也照亮了这四周的山洞情况。 只见四壁的岩石上,都蒙了一层白色的棉絮状的物事,如同一层轻纱,均匀不一,还有些从洞顶垂下来。这些白絮一直延伸向洞的深处,黑黢黢看不分明了。地上的沙石中,还散落着些野兽的尸骸。零零碎碎,形状参差。 梁宣看了一圈,总觉得这洞中有些古怪。心中有一种凉瘆瘆的感觉。说道:“这洞中看来有些不似平常之所,只怕有凶险也未知。咱们稍躲一会儿,还是便出去吧。” 芥子脸上有些发白,听他这么一说,就着火焰又向四周看了看,觉得心里也有些发毛似的。点点头。 梁宣拿着根枯枝挑了挑柴堆上的火,将火焰弄得更加明亮些。眼前递过来一只白嫩嫩的手,芥子公主手持一块小饼,递给他。“梁公子请用。” 梁宣笑了笑,道:“多谢。不过我随身带着了。”说着下意识到自己那包袱中去摸索,一呆,竟然没什么吃的;只找到一盏灯和一张地图,一件厚衣服,如此而已。他略觉尴尬,心中暗想:“阿声怎的连吃的都不给我装上?是打定主意觉得我一日必能往返么?”脸上一红。 那芥子早看出来,扑哧一笑,又将饼子递了过来:“公子无需客气。但请享用。” 梁宣尴尬地笑着,说了句“多谢”,便接过来。几口嚼着吃了。果然觉得肚腹之中颇为饥饿。很快吃完。芥子见他饥饿得很,于是打开包裹取出了两三块饼子。正在拆解的功夫,忽然听见洞中深处传来沙沙的响声,很像什么锋利的物事在岩壁上摩擦的动静。这声音冷不丁出现在二人身后,倒令人一惊。芥子手一哆嗦,吓得饼子全都落在了地上。 她红着一张脸,瞧了瞧梁宣。梁宣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饼子拾起,两个给她,自己拿了一个,然后向后张望道:“我先去看看。” “公子!”芥子口中慌忙叫道,“公子莫去!” 梁宣正往里观察着情况,听到她这突然的一喊,有些愣了,转回头瞧着她,她满脸慌张惊恐的样子。梁宣微微笑了,道:“怕了?” 芥子瞧了他一眼,转过头红着脸道:“没……没,谁怕?我……我丝毫不惧……”声音越来越小。用手拨弄着柴火。 梁宣笑着摇摇头,但他还是持起灯来向内里照了一照。却见黑暗深处,什么也没有,反倒有两块亮晶晶黑得发亮的圆石。不知是什么。他心下暗自戒备,但仍装作很轻松似的,坐回去。安慰芥子道:“公主莫怕,有梁宣在,必不会叫公主受伤。” 芥子低声道:“芥子未曾害怕。”还在小声地争辩着。 梁宣嘴上淡淡一笑,道:“姑娘说的对。你……很勇敢。梁宣心中佩服得紧。” 芥子微微惊讶地看着他。“公子这是取笑芥子耶?” “哪里的话?我是真心实意的佩服公主。”梁宣正色道。“公主一介女子,年纪轻轻,为了救父亲,竟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莫说是在雪岛,即便是在梁宣生长的中土之地,也很少有女子能做到。” 温暖的火焰静静燃烧着,照得芥子的安静的容颜越发红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梁宣这番认真的说辞,让她心中越发娇羞。她低声道:“公子……公子着实谬赞了。芥子心中,实则怕得紧。”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望了梁宣一眼,又说道:“那日初见公子之面,芥子还将阁下误认作雪伦明王,事后想来,实在是愚笨不可及也。” 梁宣经她这么一提这件事,这才又想起来那日初到雪岛,在神坛下的酒宴上她还闹出过这么一个笑话。他都快将这个忘了。于是哑然失笑。道:“那又不是姑娘的错。姑娘并未曾见过雪伦明王,认错人而已。算不得什么。” 芥子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神情偷偷一喜。“多谢公子肯宽宥。” 梁宣摇头道:“此小事而已。公主不提,我已经将其忘却。不过玩笑罢了,无需当真,何来宽宥不宽宥一说?” 芥子“哦”了一声。却有些微微的失望之意。原来她心中一直对那日初见梁宣自己认错人的事情耿耿于怀。她知道北冥曾经向梁宣商议,与梁宣联姻一事,条件便是将她自己许配给梁宣。因此心中早就对梁宣多了几分女儿家心思。可这种细密入微的女儿心事,梁宣怎么可能虑得到? 只听芥子低声又缓缓道:“我自小胆子便小的很。父王从不许我出门,见人;因此一见生人,我总不免多为蠢笨迂笑之事。每每念及此,不胜惭愧之至……”她仍然在默默的念念叨叨不休地作解释,可她哪里知道梁宣根本未曾仔细听,他一双注意力全都在那洞内的玩意上,时刻戒备着。 正当芥子喃喃不休之时,梁宣忽然立起来,倏然拔出龙吟剑来,挡在芥子身前,喝道:“姑娘小心退后!” 芥子吓了一跳,她一直在念念叨叨,哪里曾想到自己身后有什么?此时听到耳畔那沙沙的刮擦之声大震,连忙跃起来,躲到梁宣身后,梁宣将她护住,朝着洞内,龙吟剑缓缓伸出。 只见火焰升腾照耀之中,从洞内赫然慢慢爬出了一只巨大的蜘蛛。它纷繁的脚上生着骇人的刚毛,沾着细碎的枯枝和尸骸残片,肥大的腹部拖在后,口中两瓣尖牙,面上两颗又黑又亮的大圆眼珠犹如两块黑曜石,周围散落着十几颗副眼——原来方才梁宣看见的洞内那两颗圆石,就是它的眼睛在反光! 芥子在梁宣身后“啊”的惊叫出声,颤颤抖抖地道:“是……是千目夫人!咱们误入其洞府中矣!” 梁宣一手向后护住她,大声道:“什么千目夫人?这便是一只大蜘蛛而已!咱们这是进了它的窝了!好家伙!来呀!”手中龙吟剑对着那“千目夫人”蜘蛛,亮了几亮,火焰上的光反射到龙吟剑剑刃上,亮的那“夫人”微微后退,触角乱颤,口中发出刺耳的蝉鸣般的叫声。 “啊呀!此物……此物凌厉之极,不可力敌!我等非是其对手!” “不要怕,你躲在我后面!” 梁宣口中说着,那蜘蛛再度向前爬来,他手中龙吟剑一拨,挑动起火堆中燃着的枯枝便拨向蜘蛛;蜘蛛果然怕火,嘶嘶鸣叫着倒退了几下,但随即又再度向前,忽然口中喷射出白色的粘稠蛛丝,那蛛丝力道十足,敌得过江湖高手四五十年的内力,径直卷向了梁宣手中的龙吟剑,梁宣手持剑柄,死命相抗,但是手和剑转眼都被蛛丝给层层包裹起来! 他急忙脚下一踢,柴草带火再度飞向蜘蛛,蜘蛛后退的功夫,蛛丝力道大减,梁宣趁机后退反拉,那蜘蛛被拉着向前,梁宣口中叫道:“快!帮我把蛛丝斩断!” “哦好!”芥子答道,刚刚举起手中的短刃来欲砍,谁知那蜘蛛忽然张口大喷,一股腥臭不堪的粗砂如雨般喷溅而出,从它口中直射出来!霎时间,将地上生着的火堆很快扑灭;梁宣大喊不妙,那蜘蛛怕火,如今将火熄灭,洞中还有什么可以制衡它? 梁宣口中道:“快退出去!”催促芥子向外逃;芥子点头转身向外,但听得身后梁宣愤声大叫道“来呀!看谁拼得过谁!”回身一看,顿时惊得面无血色:梁宣竟然被蛛丝卷着往后去,此刻人已经扑在“千目夫人”的触角之上,她哪里还能坐视不理? 口中大喝,芥子放出手中的飞刃,砍向蜘蛛触角,谁知飞刃竟丝毫伤不了它!那蜘蛛嘶声狂鸣,口中蛛丝不断,将梁宣已经卷到近前;梁宣伸脚狂踢,但觉蜘蛛触角又硬又刚劲,完全无可奈何;他的手和剑都被蛛丝所绑缚,且越来越紧……芥子狂呼上前,竟想要徒手将蛛丝与梁宣的手分开,梁宣大呼“不可!”,果然芥子的手也被那蛛丝上的粘液紧紧黏住,这下两人都脱不了身! 眼看离蜘蛛越来越近,熹微的火焰余光之中,那“千目夫人”张开大口,两瓣毒牙外翻,露出口中那腥臭不看的血肉,一口便可吞食掉活人的整颗头颅……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只长长的物事自洞外倏然飞入,只听咔嚓一声,长剑刺破血肉的声音,那蜘蛛乍然间嘶声惨叫,蛛丝一软,将梁宣和芥子纷纷松开,飞快退着向后;梁宣回头一瞧,只见一人,身影纤弱,飞身而入,手中持着另一把剑,黑暗中闪着青中泛蓝的光泽,一剑就斩断了梁宣和芥子手上的蛛丝。 与此同时,那人手持宝剑拔出,再度欺身向蜘蛛;蜘蛛果然害怕,但躲闪不及,被那人一剑刺中触脚,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人深入触脚之中的蜘蛛口边,梁宣这才看到那蜘蛛口里明晃晃插着一把碧绿发光的宝剑,他心中登时一明:这是碧水青云双剑! 梁宣惊喜地叫道:“阿声!是你么?” 那人不答,用手按住碧水剑深入几分,又□□,蜘蛛惨叫连连;梁宣见状趁机加入,将手中的龙吟剑也随之切入蜘蛛的口中! 那蜘蛛足上虽有厚厚的铠甲,坚硬之极,寻常刀枪伤不了它分毫,但碧水青云剑何等锋利?而它的口中全是鲜嫩的血肉,自然不比厚重的铠甲千足,那是全身上下的命门;按住了命门,便可一击致命。 梁宣手持龙吟剑,与那人手中的碧水剑一道,双剑直下,“千目夫人”惨叫瘫倒在地;与此同时,后方的芥子也已经赶来,手中的飞刃飞速出刀,只听刷刷刷几刀,“夫人”的一千只眼睛尽数中招,黑血遍地。蜘蛛硕大的身体疯狂抽搐了一会儿,嘶声惨鸣,而后轰然瘫倒,一动不动。 那人拔出碧水剑来,转身一撤,又将插在蜘蛛触脚上的青云剑取下,口中低声道:“快撤!” 梁宣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果然是雁留声了。她怕蜘蛛未死透再生事端,因此三人赶忙退出洞来,那洞外的风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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