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院中之后,只见正堂之外,门户大开,一个美艳的丽装夫人,立在门口,满面都是春风笑意,延请雁留声入内:“宫主安好!小人给宫主道了个万福罢。”声音媚态横生,但是听了却并未有烟花之气。 雁留声知道此人认得自己,细眼一瞧,看清了这女子是谁,淡淡一笑:“柳洞主,怎么你竟会在这里?这可不是你们海月洞所在之处。” 那女子正是海月洞洞主柳潇潇,擅长魅惑仿音之术,江湖人送外号“魅音狐狸”。先前的逍遥谷鼎剑台大会,她曾被派遣出战悬阶比试之赛,给听松和贺兰明月等都造成了一定的麻烦。 柳潇潇见雁留声一眼便认出自己,暗暗佩服,笑道:“宫主先请进屋入坐,这其中之事待小人为宫主道来。” 雁留声点点头,迈步入门,元地书则留在车内守着梁宣,在院中远远瞧着。雁留声搭眼一看,只见正堂之内,陈设极为寻常,正中中堂、斗方、条屏,檀木桌椅;盆景假山、珠帘屏风。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清香,侍女们恭顺在侧。堂中人都已经出来,只有柳潇潇、鬼猕猴和另外一个藏云洞的人。这人她也认得,只是原先藏云洞的一个二等洞人。 “请。”柳潇潇满面堆笑,脸上毕恭毕敬的。雁留声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柳潇潇又对外面的元地书道:“这位大爷也请入内吧。”吩咐洞人道:“来呀,将车内的这位公子请入后厢房最上好的房间。好好安置了。” “是。”在旁侍立的洞人正欲将梁宣从马车上抬出。元地书却伸臂挡住了,一语不发。冷冷看着。洞人一呆,为难地愣在那儿。 “先不必。就在这厅堂之中摆一张软床,把他放这儿就好。”雁留声道。 柳潇潇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还不能对这里完全放心。雁留声要完全确保梁宣万无一失,她可一刻也不能让他离开自己视线。柳潇潇微微一笑:“属下遵命。”指挥洞人们将那软床抬出,元地书这才跟着从车内下来,还亲自将梁宣背着,放在床上,这才肯在旁边的客座上坐了。 屏风旁边有一个大花瓶,乃是西洋国产的玻璃制作而成,透明发亮。其中盛着清水,水里插着新鲜剪下的一束百合。青枝嫩叶,粉红色的花朵如一把把小伞,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颇为甜腻。与旁边香炉中冉冉的檀香之气混合,几乎将檀香都熏得油了几分。 柳潇潇道:“已经有数月不曾得闻宫主的消息,亦不知晓门主去了何方。如今宫主突然驾临寒洞,当真是令人意外。” 雁留声道:“本宫奉门主之命,去办一件事。这才得回来。门中可一切安好?”对于出海去雪岛之事只字不提。 “是。宫主大驾远行,门主也仙游云踪。那雁云清反贼已经得到正.法,消失人间。如今门中所有的事务,都是听了东海蓬莱的云中雁大人的吩咐。听说门主曾在那里小住数日,之后便云游而去。宫主可知门主去了何方?何时返回?”柳潇潇试探着望向雁留声。 雁留声神色平淡。当日逍遥侯出海,只带了梁宣、她、奢颜、元地书和阿凉五人随从,留云中雁在蓬莱看守。如今想来他依然在那里,临时管理门中大小事务了。她淡淡说道:“门主自有门主的去向,这可不是你我能打听的事情。” “是。是。”柳潇潇满面恭敬不已。“如今宫主既然已经归还,门中几位大人都不在。自然该宫主殿下暂时接管。请问宫主是要北上蓬莱与云大人汇合么?” “这个先不急。”雁留声摇头道。看了看躺在旁边的梁宣,柔和的晨光正好照在他光洁宽阔的额头上。昏睡的容颜十分安静。“你先为我准备一批人——大约十个便够了。还有一艘船。还有马匹、马车、一应全都放在那船里。我要先回逍遥谷一趟。门主吩咐我,那里还有些未了的事情没有办。”她本来是先要去洞庭的,但考虑到逍遥门的人可能会因此生疑,因此直接便说去逍遥谷了。且两处本来离得也并不算远。 只是那柳潇潇却有些困惑:逍遥谷在鼎剑台会盟之后,因为放下了玄关石,所以逃生的出口已经被封死。逍遥门怕因此没有后路,已经逐渐放弃了逍遥谷这原本的老巢。目前谷中荒废已久。只是雁留声却未必知道。 雁留声看着她道:“怎么,你没听清楚我说的么?” “不。不是。属下明白了。”柳潇潇恭声答道。“宫主打算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若是可能,就明天。明天日出之前,我要看到这些东西准备停当。” 又坐了一会儿。柳潇潇道:“宫主一路奔波,多多劳苦,不如容属下安排人为宫主安置吧?” 雁留声看看天色尚早,但是梁宣病情不稳,早休息一刻是一刻,便点点头答应了。“我吩咐的那件事情你们要快些做,如果今天之内完成,那我们连夜便启程。”她要赶快抓紧时间,在雪灵兰用完之前抵达神农山庄才行。否则梁兄的性命耽搁一日便有一日的危险。 柳潇潇连声答应着,招呼属下洞人们簇拥着雁留声、元地书回到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各自的房间。洞人们将梁宣躺着的床架起来,雁留声回头吩咐道:“不必给他另外找房间了,便同我在一处就好了。”说完这句话,脸微微有些发烫。她偷偷瞟了一眼手下的那些人,幸而全都没有任何表情。 元地书见她难为情,出口道:“梁宣跟我在一处就是了。你可能不太方便。” “不,不必。我看着他就好。”雁留声连忙解释,说着脸又红了些。“你们还不快抬着他随我来?”吩咐手下洞人。说罢大摇大摆地当先而去。一面走,脸色还有些红。但是很快便归于平静。走着走着她便自己笑了出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主动要求和一个陌生男子同房安歇,即使这男子受了伤,那也是相当不妥的。但是梁宣如今伤情严重,情况危急,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若是不亲自看着他,她可不会放心。 元地书被人领着往另一边去了。雁留声被属下带到后院,一处较为幽静的所在。洞人们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窗明几净,高处的天窗透出灿烂的阳光照在地面。正是早春的好时节。柳潇潇就站在门口,笑道:“宫主请。” 雁留声没有多想,微微点了点头,迈步而入。四面环顾这房间。虽然是一个临时安置的场所,但是也颇为整洁宽敞。她十分满意。回头,正欲说话时,却见那柳潇潇扶着门框,并未进来,面容上的笑越发诡谲。雁留声心中一沉,大觉不妙,正要飞身而出,谁料此时那洞人一个跃足便出了门槛,随即从门上“刷”的一声,落下一道暗门来,将出口牢牢封住。与此同时整个房间的地面都深深陷下去,雁留声惊呼出声,只听见“匡浪浪……”“稀里哗啦……”的碎响,这房间内所有的家具连同人,全部向下落去! 咚的一声,碎裂响起。雁留声四处躲避飞跃,与此同时整个人不得不向下跌落,那些落下的家具、花瓶、书架、瓷器砸了一身,险些不曾将她击中。小白从她的怀中探出头来,啾啾叫了几声,吓了一跳,又连忙钻入她衣襟之中。头顶骤然变得混黑如夜,黑暗中咔嚓声响,顶上伸出一张钢铁样的网来,将下面牢牢罩住。只有一线天光从天窗落下。——她已经落入了陷阱之中! 这房间之中,竟然是一个地牢!其形制同影翼阁天绝宫所打造的地牢一般无二,都是从整个地面轰然下陷。空气中尘埃不断,雁留声跌坐在地上,痛得哼了一声。小白这时才从她身上又钻出来,她捂着胸口大声喘息,手腕、脚上都有多处擦伤,小白叫了几声,舔着她的手掌。 雁留声将小白轻轻拾起来搂着,朝上大骂道:“柳潇潇!好大胆!你要犯上作乱么!” 门口已经在非常高的地方。听得见柳潇潇的声音从那天窗里透出来:“哼!小丫头,你只当自己还是从前那个佳期宫主么?我可告诉你,如今已经是打江山换主人,不似从前了!” “混账!你这样做,是当真不把门主放在眼里么?” “门主?”柳潇潇娇声冷笑出来,声音听了令人一阵恶寒。“门主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你若是真的有本事能叫他老人家出来,那我立刻便死在你面前。可惜门主早已不问事,如今门中……” “如今门中换了主人了么?”雁留声逼问道。 柳潇潇笑道:“雁留声,你果然还是聪明些。” 雁留声“呸”了一声,骂道:“贼贱人!少废话!是哪个人,敢冒门主的名义?是谁有这个本事?” 柳潇潇道:“如今门中做主的,已经是逍遥夫人和东鲁王了。逍遥侯无故失踪,夫人牵挂他老人家,一直在打探他老人家的行踪。你今日自投罗网来,我正好将你送往扬州。夫人她就在那里等着你呢。” 雁留声蹙眉:“东鲁王和逍遥夫人?”低声喃喃:“这是什么人,从未听说过……”她心中一亮,心思转了几转,已经猜到那“逍遥夫人”和“东鲁王”可能分别是谁了。此时又听得上面柳潇潇娇声嗔道:“哎呀,真讨厌,这个病鬼还留在这里呢。怎么办呀?把他扔出去吧?” 雁留声一听大急,站起来道:“魅音狐狸,你可听好了,快将那位公子给我丢下来,否则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 柳潇潇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敢威胁人。好呀,就让这病鬼下去,同你一起死在这里也罢。来人呀!……” 属下之人点头哈腰,头顶的铁网露出一个开口,雁留声抬头翘脚,但见那头顶天窗中的天光一黑,明灭之间,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从那里面便被投了下来。雁留声连忙伸手去接,借着微弱的白光,勉强分辨,飞快奔到梁宣身体下落之处,扑通一声,梁宣落下来将她重重砸在地上。 小白哇哇大叫数声,躲开了下落的梁宣,仰头朝上似乎是咆哮着,头顶的柳潇潇低笑了几声,便吩咐关上小门,带领人扬长而去。这地牢之中,又剩下雁留声和昏迷的梁宣两个人和一只灵兽小白。 雁留声从梁宣身下翻出来,黑暗中摸了摸他的脸和身上,估摸着大约是没有摔到。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听见柳潇潇脚步声已远,心头火起,大骂道:“贱人!不要跑!”飞身而起,沿着这些零零碎碎的家具很快向上爬,小白也跟着她向上攀爬,但这地牢的高度超乎想象,四壁又光滑之极,难以着力,比不得那雪岛河谷的绝壁。小白没有攀爬多少,便落下了。雁留声使足了轻功,勉强飞到那铁网顶端,已经力竭——她本来身上的伤便没有完全痊愈的。 雁留声拔出袖中的碧水青云双剑来,奋力劈砍,但是那铁网有好几层,她砍断了一层,上面似乎又咚的一声往下沉下来,似乎是又加了一层。此时她已经几乎没力气了,恨声大叫道:“姓柳的小贱人!若叫我出去,一定将你千刀万剐,难泄我心头之恨!” 刚刚骂完,便听见下方的那些家具零碎之中忽然哗啦啦响起了坍塌之声。她心中一惊:梁兄还在下面!于是连忙飞身而下,落到地上,便往梁宣的身上扑;只听咔嚓数声,一展屏风砸在她身上,碎木头玉器茬子全都撒了一身。 小白呜呜叫了起来,见雁留声被砸中,没有怎么动,眼中露出伤心的神色。跳到她后背,伸腿蹬脚,将那些碎片为她清理着。“乖,小白,你……你先下来……”雁留声沉声道,小白果然听话,跳了下来,坐在她和梁宣旁边歪头看着。她咬牙忍住,将那些东西拂拭开,立起身,小白这才马上又蹦到她肩头。在她脖子里蹭啊蹭的。雁留声勉强笑了笑,拍拍它以示安慰。 此时天光已经能看出一丝丝的微明来。她仔细端详梁宣身上,总算没有被砸伤。心中略定。这才感觉到自己周身都软绵绵的:“怎么回事?难道中毒了?”她暗自运起内力,果然察觉内力大减,暗自心惊道:“这是‘归元散’!柳潇潇这贱人居然给我下了毒!”她略想了想,便想到了那香炉中燃着的清香。料来定然是柳潇潇将逍遥散下到香炉之中,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毫无所觉,但是等到发现时,毒已入体良久,每一运功,便内力自减其半。 雁留声察觉自己中毒,当下也不敢再运功。心中明白这下子凭借轻功是出不去了。——她还要留着真气给梁兄疗伤呢。这可得攒着用。 此时才又想起梁宣来。雁留声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了一口气,将梁宣从地上揽起来——他浑身都没有力道,如同一块枕头随便可揉捏。雁留声心中一酸。 梁兄啊梁兄,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叫我如何是好! 她将梁宣抱在怀里,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体温,她凑到梁宣的脖颈旁边,悄悄地又哭了起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向来自忖机智玲珑,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着了无名小卒的道!她的确已经考虑到门主离开中原日久,门中可能生变;但也没想到那“逍遥夫人”竟会如此大胆。怪不得她沿途都没有发现门中的踪迹,无法联络上,看来逍遥门中已经叫此人整的面目大变,人员调动很多。否则柳潇潇身为海月洞洞主,也不会跑到藏云洞来。 雁留声一边哭,那眼泪就往梁宣的脖子里流。她连忙用袖子将他颈项上的泪水擦干。梁宣的脸颊旁边,多日不曾修理,已经又生了一层硬硬的胡渣,刺挠挠地扎在她脸旁。同时,自己的脸旁,小白还在又着急又奋力地用小手爪摸着她的面皮,似乎在问她哭得什么?啾啾叫个不停。 雁留声哭着哭着,忽然又被这小玩意给逗弄得忍不住笑了。叹口气。将脸抬起来,小白站在梁宣的肩膀上,抬起一只手爪来,给她把脸上的泪擦干净。雁留声呆呆望着它,黑暗中,小白那奇特毛发上忽然亮起了幽幽的蓝光,一丝丝一缕缕,如同碧海沉沉。美丽至极。它眉心的金光也开始明灭闪烁,在这地牢中,小白如同一盏小小的灯盏。幽蓝的荧光照着雁留声的眼睛,也照亮了梁宣熟睡的容颜。 雁留声淡淡笑了。温柔地抚摸着小白头顶上的软毛,将小白从梁宣肩头弄下来,靠着它身上散发的荧光,找出碧水剑。在这蓝光的照耀下,她借着碧水剑锋利的刃,摸着梁宣脸颊上的胡须,一边捋着一边用碧水剑给他细细地剃。 她剃得很小心,很慢。小白就乖乖坐在她手边,低头静静地看她忙碌。仿佛她手中捉着的是春日蒙蒙的细雨,一滴滴一丝丝都打在她的指尖。剃了一圈儿,低头,看见梁宣静静沉睡着。那一双浓眉英挺,从额下慢慢延伸,像极了墨画。她看着梁宣这闭眼沉默的样子,想起在雪岛,那个碧海蓝天之下,他一个吻轻轻吻在她的唇上,那时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闭着双眼,沉醉而安详的。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眉毛,一圈一圈,低声喃喃道:“你这个傻子,也不吃,也不喝,就知道睡,人病成这样,还不忘长胡子。你的胡子,可真是挺硬的啊……”她怔怔想了半天。 晚上,天光终于淹没在黑暗中。整个地牢中都只剩下小白身上散发的蓝光,一片梦幻。仿佛世界都剩下他们三个。雁留声却觉得心中安定得很。只要有梁兄和小白在身边,她就很满足了。她草草为梁宣将伤口上的雪灵兰又敷了一遍。幸而她多了层心思,这最宝贵的雪灵兰,她都装在罐子里随身带着。 这一次,她察觉梁宣的伤口因为没有来得及处理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她又觉得发慌了。心中开始沉思如何脱逃出去的办法。 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她想元地书那边,一定也跟她是同样的,都落入了地牢之中。他肯定也中了那归元散之毒。他们两人都是负伤之身,武功原本便没有恢复。想来越狱也是不太可能。 那柳潇潇说,要带他们去扬州,见如今逍遥门主管事务的逍遥夫人。扬州离金陵很近,大约一日,便可到了。那是很快的。但是身在这地牢之中,暂时还难以脱身。一切,还要等到从这里出去,再做计较才行。 肚腹之中,又咕咕叫了起来,打断了雁留声的沉思。她转头,望着地上发着蓝光的小白。它也望着自己,支支的叫了一声,蓝色小眼睛里很是委屈的样子。雁留声笑了,拍拍它的小脑袋低声道:“饿啦?” 小白挠了挠头。 雁留声哈哈笑着。想了想,梁兄今日还没有“用膳”呢。是啊,虽然说他吃不下东西,只能靠从口中灌入一些流食才能勉强服下。但人是铁,饭是钢。如今她一天都没吃东西,饿得不行,她的梁兄肯定也是腹中饥肠辘辘了。——他的饭量是很大的。 雁留声找出碧水剑来,拔剑划破自己的手掌心。一道长长的伤口陡然绽开,强烈的刺痛感传遍全身。她眉头一皱,忍着这痛感。那殷红的血液在蓝色荧光的照射下,成了黑色。她就用这血液,暂时喂了梁宣。料来应该能抵挡一阵。 小白的口中咕噜着,似乎有什么不满。一直在她的身边磨蹭。雁留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它才吓得躲开。一会儿又凑过来,这时雁留声已经喂完了梁宣。她才开始将自己的血又分给小白。不过它似乎对此兴趣不大,大概是觉得味道太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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