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月远远悬在天边。瘦弱伶仃,如同死牢中的刑犯。几片残云舒卷,江上凉风飒飒。 扬州城外的运河之上,宽阔的河面波澜不兴。水上倒映出残月的影。运河向南直通浩淼的长江。此刻,运河之上,有一艘不起眼的货船,正悄悄起航,连夜入江。 舱门口,男子独身而立。他抱着袖,望了一会儿远方岸边的扬州城。三更之夜,连扬州的万家灯火都已沉入了黑暗。他站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前的乱发,轻轻咳嗽一声,走入那船舱之中。 温亮的灯光还亮在船舱里。 “宫主可以放心安歇了。船已经要入江,不多久便可以到镇江。”男子淡漠笑道。 “多谢金笔书生。”雁留声回礼。 “如何使得?” 这男子正是金笔书生章算才。 原来雁留声所说的三更来解救之人,正是他。他先前在牢狱之中,与雁留声对视,已经暗示了营救之意。他在链条上弹击了三下,雁留声当即便明白了,那是要“三更”前来解救他们。此刻,雁留声、元地书、“沉睡的”梁宣以及云中雁和东林道人,都被他带入了这船中。 元地书望着章算才道:“阁下乃玉露之人,为何要救我们?” 章算才拱手道:“某虽身在逍遥夫人麾下。然而此心尚属逍遥门。时刻挂念门主圣恩。且某在来逍遥门之前,曾是宗元圣使雁云清的部下。雁圣使不幸罹难,然圣使对某的栽培之恩,没齿难忘。宫主与圣使关系匪浅,属下自然不会看宫主遇险。”他说得倒是道貌岸然,一派忠义之感。 元地书没有答话,脸上却浮出不以为意的冷嘲。淡淡点头,独自静默去了。这种魔道之中的道义他向来嗤之以鼻。况且宗元圣使雁云清实乃大奸大恶之人,倒台大快人心,那更是没什么可同情的了。 雁留声道:“难为你这片孝心。我爹爹若是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忠仆,想必会以为自己还不至于如此一败涂地。” 章算才听了这话,眼中神色几度闪烁,但他很快便转为如常。此时云中雁忽然问道:“不知逍遥夫人可知道章兄这片私心呢?宗元圣使可是已不知埋没到哪里去了呢。章兄身在夫人之侧,仍旧能保持得不露痕迹,当真是令人佩服得紧。” “云老儿你可别小看了章大哥,人家原先是六通庄园的庄主。在那样是非之地还要肩负着我圣门的任务,多少年仍旧能守口如瓶无人察觉。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来的。”雁留声抚摸着怀中的小白,插口道。小白早已耐不住困意,一直熟睡着。 此时货船转舵,众人察觉到船身转弯。紧接着身下轻轻颤动,船身已经驶入了长江。雁留声凑到窗边一望,果然见浩瀚长江,一望无边,滔滔江水在夜色中闪着灰濛濛的银白色。 “我们这算是启程了么?”云中雁问道。 “云坛主以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活动么?”章算才站在舱门口,脸上依旧浮着淡漠而不失友好的笑。 云中雁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随着雁留声一起,望向远处的江边。但见江边荒野水洲畔,前方不远处,夜色中泊着无数艘大船。船上皆有灯火。看样子约莫有近百艘。最中央一艘大船,灯火最为通明。 “好奇怪。这样的深夜里,怎的还会有这么多船队停在这里。”云中雁喃喃道。 “坛主仔细瞧瞧,那船上可还挂着旗呢。”章算才微微笑道。 云中雁疑惑地看着他。身旁的雁留声一语不发,目光一直凝视在远处的船队之上。忽然她攥紧了拳头,冷笑叹道:“金笔书生,看来我还真的小看了你。” “宫主身娇肉贵,火眼金睛,怎么会看错一个人呢。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章算才语气幽微,不浓不淡。 云中雁忽然警觉这船正是向那船队的方向靠近行驶。他心中陡然一惊,转头望着章算才:“你在搞什么鬼?”再看向窗外时,只见夜色之中,那船上的旗帜已经赫然在望,旗子上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字:“尸。” “是尸鬼营的大军。”雁留声沉声道。 沉沉的江水上浮起夜雾,沙洲上的苇子在夜风中起起伏伏。尸鬼营的船队里,忽然响起了呜呜的号声。又有几艘船上的灯火点亮了。这号声,同雁留声来扬州时,在逍遥门的船上听到的号声一模一样。暗夜里听来,似垂死老人的长吁。 章算才转身打开舱门的帘幕,向外吩咐船夫道:“挂起令旗。” “是。” 小货船拉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旗帜。向尸鬼营的船队靠拢。舱内诸人,心中皆是苦笑不已。云中雁再也忍不住,张口骂道:“兀那奸贼!我便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除了逍遥门,还投靠了这尸鬼营!你是想将咱们这些人都做了尸鬼么?” 章算才微笑道:“尸鬼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属下不过是邀请宫主及各位来我尸鬼营走一遭,做做客而已。” 众人都没料到自己才刚刚脱险于狼窝,转眼竟又入了虎口。此刻,雁留声脸上的表情看来依旧如此平静,可实际上在她心中,却大是焦急。她今夜失算,竟没有料到章算才此人的居心深沉!如今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中了归元散,几无反抗能力,那尸鬼们传说中又是极为可怕的怪物,可如何是好? “章先生果然是八面玲珑,不单单入主六通庄园,暗中投诚我逍遥门,还在另一边紧紧抓住了尸鬼营。这种为自己谋生路的本事,还真是令人佩服。”雁留声冷嘲热讽道。 “宫主谬赞。如今江湖越来越险,多一条生路便多一分希望。”章算才含笑答道。“总在一条树上吊死,下场未免太过凄惨。” “说得有理。”雁留声也含笑对视他。然而心中却在大骂此人阴险善变。 章算才向外望去,小货船已经渐渐靠近船队。于是喊道:“停船!” 船体慢慢静止。云中雁问道:“你要带咱们这些人有何用?” 章算才冷笑:“你是没什么用。只是宫主殿下和元大侠,知道如何去那雪衣岛。等见了我们尊贵的尸王,相信他老人家对那岛上的噬功大法会有不小的兴趣。” 元地书“呸”了一声,骂道:“老夫一早便知道,定是与这邪功有关系。果然如此!你可休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 章算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没有答话,转身出了船舱与尸鬼营中的人交接。舱中诸人面面相觑。云中雁道:“宫主,现在怎么办?咱们这下可遭殃啦!” “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就是一死。不过区区贱命,又有何足惜哉?”元地书愤然道。 “您老倒是说得轻巧,您是活够了。可梁宣和宫主年纪轻轻,一对璧人,怎么能这样忍心赴死?”云中雁反驳道。 一直不语的东林道人此时忽然道:“或许还可以试试,雁施主在逍遥夫人那里所用的计策。便以雪衣岛的秘密作为要挟,仍旧令尸王送我们去洞庭。再做计较。” 雁留声点头,对众人道:“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是我们如今不晓得这尸王是何许人也,对噬功大法究竟是什么样的渴求,玉露是太蠢,但这尸王应当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只怕不好轻易妥协。” 此时舱门的帘子又被拉开,章算才在船外,伸臂向外,微微一笑,道:“请吧。各位。” 雁留声把心一沉,站起来,迈步走出。 船外月色撩人。只见甲板上已经站了四五人,这些人的样貌却让她吓了一跳:他们头戴面具,只露出双眼和口鼻来,黑色的鬃毛胡须从面具的旁边生出,难以掩盖。头发与夜色融为一体,但能看出卷曲不已。浑身上下,着一层奇形怪状的盔甲,胸口有护心镜,银光闪闪。兵器全背在后背。长手长脚,微微佝偻着腰。胳膊和腿上外露的部分,全都生着可怖的黑色长毛。 甲板上站着四五个“尸鬼”,岸边沙洲之上,还有更多。皆面向此处站着。一言不发。雁留声脸色有些发白。她摸了摸腰中的碧水剑。小白紧紧靠在她的脖颈之旁。 后面元地书、云中雁和东林道人都出来了。章算才偏了偏头,道:“里面还有一位,抬出来。” 尸鬼们得令,忽然屈下两前臂,在地上作爬行状,但是动作迅速之极,飞快便爬入了船舱。雁留声等人惊得向旁边让开,雁留声不放心,又跟着他们到舱门口,看见这些尸鬼们将梁宣躺着的软床抬起来。他们这回倒不再爬行了,而是直立起身子,但是依旧佝偻着背。动作颇为笨拙。不过好在抬人的动作倒也稳当。 雁留声等人在章算才的带领下,继续前行。他们走过这道长长的栈桥,两侧站着的全是佝偻着背的尸鬼。面具背后一颗颗黑色的眼睛闪着银光,那是月色照在他们漆黑的瞳仁之上。无数双眸子全都盯着来者,他们垂着长臂,雁留声注意到尸鬼的手,指头修长,指尖尖锐,似乎那手上没有肉,全是铁作的骨头。他们弯下原本佝偻的背,长臂便及到了地上,手指在地上摩擦,沙沙作响。面具背后的嘴巴张开,竟露出尖锐的獠牙,向下流淌着涎水。 被这样一群似人非人的鬼像食物一样盯着,谁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惊悚和害怕。雁留声强自镇定,走在最前面。她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瞄向两侧围观的尸鬼。因为她觉得与他们对视仿佛能引起其更大的兴趣,没准会忽然伸出那龙一般的利爪,将猎物勾过去。 章算才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原本围观上来的尸鬼们似乎能听懂这声音,围拢的动作稍减,散在两边。走上栈道,对侧便是那艘最大的船。船外尸鬼兵们守卫甚严。 章算才领人到了那尸鬼兵前。躬身行礼,那尸鬼兵便平平伸出手掌来。口中哇呜有声,说着不知什么语言。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章算才将早已准备好的纸书送上。奉於鬼兵掌中。鬼兵便托着那纸书,转身向后,走向大船。 雁留声抬头远望,见那大船泊在苇草丛最深处。船中灯火明亮。显然尸鬼王今夜尚未休息。 一会儿,鬼兵走出,来到章算才身前。唤他起来,口中又哇呜叽里咕噜数声,章算才点点头。这才敢站起身,低声招呼众人道:“随我见尸王大人。记住,千万不要随意出声。这些尸鬼可不是好惹的。” 雁留声等人随着章算才缓缓通过栈桥,走向大船。上了甲板。两旁的尸鬼让开一条道,门口站着的居然还是正常的两名侍女。她们拉开了帘幕。 明亮的灯火照了出来。章算才立在门口。恭声扣头行礼道:“臣章算才。参见尸王。” “你有何事?”尸王出口道。声音黯哑,苍老。雁留声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可以断定,这尸王是一个不同于尸鬼的正常人类。 “臣为尸王带来了些礼物。还请尸王笑纳。” “什么礼物?进来说话。” “是。” 章算才起身,走入。雁留声等人也被尸鬼们架着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梁宣。 船中的陈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案,兵器挂在铁架之上,侧面更多的却是书架,上面堆着的满满都是各类文书。就在那张小桌之前,尸王正坐在案头。一头长发不绾,白中泛着点点黑丝,蓬松的络腮胡须挂满脸。周身披一件宽大的裘袍,拖在地上。他一条腿盘起来,另一条腿的裤管却是空空的。旁边搁着的是一副拐杖。 章算才向尸王介绍道:“他们知晓如何寻觅噬功大法,即那传说中的雪衣岛的所在。那是逍遥门近来一直致力寻找的。相信可助益尸王神功。” “雪衣岛?”尸王蹙眉望着章算才,他脸上的表情并不表明他对此有多少浓厚的兴趣。他转头望着对面的雁留声。雁留声嘴角一勾,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尸王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看起来很眼熟?” 雁留声淡淡笑道:“你也很眼熟。” “你是……”尸王沉吟未决。雁留声中毒容貌被毁,并未完全恢复,因此样貌与之前不尽相同。 “看来藏地王竟未能识得故人。真是可惜。”雁留声轻叹道。“昔日六通庄园中曾见,紫禁城中同行,影翼阁里共厄,大王都不记得了?” 尸王眼神中精光一闪。“你是……雁姑娘?” 原来雁留声第一眼便已经认出,这所谓的尸王,正是当日落魄而去的藏地王。梁宣昏迷,她并未曾见过凉州城的尸鬼,因此直至见了尸王本人,她才明白一切。 藏地王自影翼阁一战落败后,落魄而出。无意中碰到了幽冥狱坍塌后逃窜出的死囚犯。这些囚犯常年被关在地狱之中,喂食异物,精神和身体都发成了异变。成为半人半兽的“尸鬼”。藏地王混迹其中,过了一段行尸走肉的生活。后来雁云清首先发现了尸鬼身上蕴含的巨大力量,妄图利用其组建军队,因此在黄河以西大肆围捕尸鬼。藏地王也身陷其中。因为一次偶然的策划,他带领尸鬼们逃离了元牝宫的围捕,就此获得启发,凭借此聚拢起了越来越多的尸鬼,竟渐渐发展成一只强大的军队。终于达到如今的局面。 藏地王诧异道:“姑娘怎的变成了……”惊讶于雁留声容貌的变化。 雁留声摇头,微微笑道:“一眼难尽。” 藏地王吩咐左右之人给雁留声等看座。章算才忙拉出座位来,一一摆放整齐,请雁留声坐下。元地书冷冷瞧了他一眼,冷笑。章算才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他怎么也没想到,尸王竟还念着当日紫禁城影翼阁之困与雁留声等的情义。他可不知道,当日正是梁宣,将藏地王救了出去。也是算差了一招。 藏地王很快便发现了躺在软床上昏迷不醒的梁宣。“梁兄弟怎的会变成这样?受伤可严重?” 雁留声点点头。道:“是非常致命的伤。我们都是从雪衣岛返回,原本想寻找逍遥门中的人求助,但没料到逍遥门已经被玉露篡权,还将我和梁兄拿住,想问出那雪衣岛的下落来。”她说罢,看了看章算才,有些开玩笑地意味道:“多亏了这位金笔书生,将我们从玉露手底下救了出来。想不到见到了您。更想不到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尸鬼营之主,竟就是当日的藏地王。” 她刚说完这话,那章算才便猛然跪倒在地上。默然道:“请尸王责罚。属下本以为……” 藏地王伸出一只手掌来,示意他噤声。只问雁留声道:“如今梁兄弟的伤情,姑娘打算如何处置?我这里还有不少上好的疗伤之药。” 雁留声摇头:“寻常的药怕是不行。此解药只在逍遥谷有。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医治,那便是洞庭神农山庄的医女灵枢。她是神医圣手华如姬的传人。且洞庭离着逍遥谷也并不远。因此我本打算带梁兄回洞庭。” 藏地王听了,一拍大腿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老夫这便送姑娘和梁兄弟回洞庭,一路护送。保二位安全。” 雁留声高兴地站起来,激动地问道:“大王此话当真?” “老夫从无戏言。莫说是姑娘和梁兄弟,都是老夫昔日的故人。便是瞧在梁兄弟的面子上,老夫更是万死不辞。当年若非梁兄弟不离不弃,在幽冥地狱引万年穿山甲王来,凿破洛河,水淹幽冥狱,将老夫救出,老夫此刻还在那万丈深渊之中不见天日!梁兄弟的恩情,老夫没齿难忘。如今兄弟有难,藏地王怎能袖手旁观?” 雁留声咬着嘴唇,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您……您真是个好人!” 藏地王连忙从座位上欲立起,但是他失了一条腿,只能担起拐杖来。章算才看眼色,当先将雁留声搀扶着。她已经膝盖都软了,浑身都使不上力。如此罕见的激动让人颇感意外。他们却不知道雁留声自雪岛还归之后,遭遇这些困厄,她一个人带着梁宣和元地书一老一少,二人皆是不中用的主。只有她一个人独自支撑,心中早已崩溃了千万次。此刻终于能遇到一个肯真心帮助自己的人,她肩头的重担早已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寻到一个突破口,真情便喷涌而出。 藏地王哈哈笑道:“雁姑娘何必多礼?想不到你也有这等天真小儿女的时候。我藏地王打拼了大半生,还是头一次用‘好人’这个称号称呼我哩。” “您不记前嫌,肯这样帮助我跟梁兄,当然是好人!”雁留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笑了。然后脸色忽然又是一黯,瞥见藏地王的腿。“只是当年我在影翼阁中,还欺骗过您,若不是因为我,您也不会……” “哎,姑娘这些话都不要再讲。陈年往事而已,提他作甚?还要多谢姑娘这当头棒喝,点醒了老夫,否则便不会有如今的尸鬼之王了。”藏地王慷慨道。 雁留声听了,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感激。暗中想道:“如今的藏地王确实是大不同以往,不再是从前那个刚愎自用、计较於恩仇的暴戾大王了。”于是又将元地书、云中雁和东林介绍给藏地王,藏地王道:“不管何门何派,黑道白道,只要是雁姑娘和梁兄弟的朋友,便是我藏地王的朋友。一并保护周全,诸位只管放心。” 当下雁留声便在藏地王的照顾下暂得安顿。梁宣也受到了妥善的照顾。藏地王还令人找出了上好的疗伤药,自己也为梁宣渡真气,聊作补益。众人在尸鬼营的船队中安置,打算第二日便由藏地王亲自护送,沿长江西进,向洞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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