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乃是贵族的狩猎之月,为了祭奠先祖,每年都要举行秋涉围猎。 猎场设于岷山南侧,依山傍水,风光极好。山脚下有个澄澈的湖,名为镜湖,是山顶终年的积雪融水汇聚成湖。据闻任风云变化,湖面依旧平如镜,波未起,神奇令人惊叹,故得此名。镜湖三面丛林怀抱,枝叶蓁蓁,其中飞禽走兽不记其数。唯西面是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硕秋正是草木繁盛的时候,草原上芨艿草有人那么高。 大景君臣浩浩荡荡地出城围猎,就扎营于镜湖西的草原上。 红日拨开云层,彤彤的光辉洒满了林间草地,迎着朝阳地平线上旌旗敝空。 今年圣上龙体欠安,就不亲驾猎林,但有令射得猎物最多者重赏。明则是奖赏勇士,实则物色帝位候选人,今次除却监国的大皇子赵王,远在南临的九皇子襄王外,其余皇子都在场。势必一番争相竟夺。 飞禽走兽的嘶嚎响彻天地,引得狩猎者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神经都为之亢奋。骑士们迫不及待冲入密林,一场困兽之斗徐徐拉开。 片刻,森林里野兽之声转为哀嚎不断。望着薄霁凝凝的密林在晨阳下的剪影,随君伴驾的大臣们面露喜色。 “陛下,我大景的勇士们定是满载而归。”为守的公输丞相公输段恭维道。此言顺了皇帝的耳朵,贤帝大笑。 孟箬坐于白狮上,一把青缨枪提在手中,寒光凛然。望着凌空飘来的落叶割在枪尖,眉骤然紧蹙。这兽鸣...“不对。”有杀气。 “护驾!护驾!” 凌空突现的万支箭矢,势如破竹,划空而来。众人惊慌失错,场面混乱,犹如惊鸟之林。羽林军铮铮地拔出了剑,杀意顿时弥漫全场。 青缨枪在手中轻旋,堪堪弹开射来的矢箭。她目光伶俐一锁,密林,箭是从那儿射出的。于是清泠的嗓音呼道:“小白,密林。” 胯下的白狮好似听懂了,一跃而起,朝着密林方向奔跃。将孟老将军那一声“危险!回来!”的惊喊甩在身后。 险险躲过和风呼啸的一支支箭矢。对方显然不简单,每一支箭都好像能隐形一样,直至身前才能察觉,防不胜防,好诡异,好可怕的箭法。一路披荆斩棘,孟箬额前已是一层薄汗。 “小心!”不知是谁惊呼。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孔暮地挣大,眸里赫然映着一支携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的银箭。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握住枪柄的指节泛白。那时间白狮怒吼,如龙吟虎啸,强烈的气场带动衣袂飘扬。孟箬堪堪接住了这一箭,银箭撞到枪身,“铮”的一声弹开。震得孟箬整只手臂都发麻。箭尾连的细银丝直直从孟箬侧偏的颊边擦过,割下一缕青丝。 回钩箭?!箭有回钩,银丝挥斩不断。 筱地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银丝扯动箭回勾,箭气所致,身体似被定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勾来,瞳孔骤然紧缩。 千钧一发,她看到有一个人影闪来。箭入血肉之声在耳边噗响,预想中疼痛没有来临。反而是背后一阵温暖,鼻间充斥浓重的血腥味加杂着似有若无的冷梅香。她不可思议地抬眸,颤抖的视线触到一弧完美的下颌。耳边是极轻极轻的呼唤, “箬箬……”似叹息,似呢喃。他就这样从背后将她拥住,完完全全地拥住。她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轻颤,而他那深邃的眸望下竟带着一丝欣慰。仿佛在说:还好不是你受这一箭。 她启唇,却发现喉咙干涩异常,竟然声不出一个音,宛若即将决堤却猛然关闭的阀门,隔绝了万绪千情。 直至只听到他随即闷哼一声,她心上一惊,瞥着细如发缕的银丝,目光筱地愤然,那银丝居然还在扯动?!仿佛不将苏衍身体贯穿不罢休。多年后孟箬听人谈起这一段,当时她怒红了双眼,狠狠盯着银丝的那一头。腕上一转,青缨枪飞出,聚集一个丧失平静的女孩全部内力,沿着银丝射向密林中的黑影,似箭非箭。速度之快,枪尖所划过的空气都擦出了火星子。 “噗啦”声响,枪入骨没髓,黑影陨落,银丝松弛。 全身似瞬间泄了力,瘫软地靠在他怀里。 “阿衍……”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在茫茫的草原上相互依畏。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头搁在她削瘦的肩上,呵出的气息时粗时轻。 经了这么次激战,白狮也有些精疲力尽,跃了两次再也跳不起来,只得慢慢地行走。 孟箬深深呼了口气,安详地缓缓阖上眼。 谁知,眼刚一闭上,突兀一阵水汽扑面。有人惊道:“看,那是什么?” 猛地睁开眼帘,只见面前素来平静的镜湖竟掀起了丈高的白浪,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湖地冒出。经过方才一战,众人已是身心俱惫,再也无力还击,更是惊恐。 在诸人忐忑惶恐中,白浪越掀越高,湖边的草地漫上了浪水。水花溅到了掌足,白狮往后退了两步。浪旋成了一个涡,中心突兀冲出个巨大的头颅,独角鳞甲,凶神恶煞。难道是...传说中沉眠于湖底的恶蛟真的存在?! 水面上依稀可见蛟柱粗的身体在水里搅动着,搅起一波一波的水浪。 “啊...”由于离得太近,苏衍与孟箬二人被冲了下去。 众人皆惊呼“十六殿下!三小姐!” 湖水寒冷彻骨,漩涡的巨大冲击力如刀刃欲将人撕裂。他与她唯有掌心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仿若盘根交错的两株榕树,浑若一体,至死不休。 混沌之中他们抓住了一条浮木,牢牢攀住,爬了上去。喘了几口息,灵台清明了些,这才看清他们竟然攀在了蛟身上。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上,恶蛟怒啸,使劲翻滚着庞大的身体上下搅动。 蛟鳞如鱼鳞,极其溜滑,如此下去定会被甩下去。 孟箬呛了几口水,苏衍那支回钩箭还插在后背,伤口浸水竟染红了那一片水域。 面上似被抽干了血,苍白若纸。看那紧闭的双眼定以为他昏晕过去了。不曾料那双深幽的眸眼忽然睁开了,似沉睡了亿万年突然苏醒的鲛人。那般幽邃的眸,只一眼便怔人心魄。 他节骨分明的手拔起腰间的配剑,足下一点,凌空点跃轻功,飞至恶鲛的头顶。一剑深深刺下,蛟痛狂啸,如涸辙之鱼拼命挣扎,舞动巨大身躯。苏衍拼尽全力狠狠按下剑柄,将剑身全部没入。恶蛟发出最后的哀啸,身躯停止扭动,渐渐平息下来,慢慢沉入湖底…… 那刻,扑天盖地的波浪席卷,混沌之中看到的是什么?浪水?芦苇? 醒来时,身处一片芦苇荡中,姣洁的芦花落满了沾染泥水的衣裾。现是何时,是日?是夜?她无法分辨,四周浓雾重重,一丈之外不见物,即昼犹夜。 呛出了一口水,灵台也渐渐清明起来,孟箬试图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摊软无力。 “箬箬...”一声虚弱的呼唤于诡异的静谧之中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她闻声,奋力地抬起手拨开芦苇荡,“阿衍。” 他躺在旁侧的芦苇丛中,俊美无比的脸庞此时惨白若绒纸,略微扭曲,仿佛痛极了。是了,那背后的伤口必定是裂开了。孟箬心疼地探出手,欲抚摸一下这样苍白虚弱的他。 有时候,就是那么点距离便咫尺天涯。他们同时伸出了手,奈何偏偏触不上。只差一点点,就只差那么一点呵! 身体无法动弹,她与他却依旧拼命探手,若涸辙之鱼般。所有的情绪,希望,信念,仿佛都集在了两只缓缓接近的掌心中。彼只有此,此只有彼。 终于紧紧地相握住了彼此,唇边方才漾开一抹释然的笑。 “箬箬...”他幽蓝深邃的眼似眯似闭,不知是醒着还是昏了,只一遍一遍轻轻地昵唤着她的名字。 “嗯?我在。”她手紧了紧,轻轻应道。 他却不停地呼唤着,沙哑淡沉的声音如风似云。 “箬箬...” “我在。” 一遍一遍,他唤,她应。 “箬箬...” “我在。”一遍遍,不厌其烦。她忽地眼眶一温热,泪汽顿刻漫了上来,心中酸涩极了。那一声声近乎呓语的呼唤,只是为了确定她就在他身边啊!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拼命地像抓住最后一跟浮木般,道,“阿衍,不要睡过去,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不要睡……” 天地间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化过芦苇的声音。孤伶伶的,空荡荡的。突然,她止住了唇,嘴角慢慢溢开一抹宽然的笑。阿衍,若你真得累了,想睡就睡吧,有我陪着你。就算死在此地,能与你穴同墓共,已是万幸了。 生亦何当?死亦何惧?天地之间还有何可怕?她安然地闭上眼…… 远方胧雾深处那跳跃的幽蓝的光,忽明忽暗,缥缥缈缈,好似鬼火。 幽幽急切的声音洞穿着重重雾霾而来,分外熟悉的嗓音,:“殿下,三小姐你们在吗?” 她喜极而泣,掩面不住轻颤瑟。阿衍,我们...有救了。 混沌之中,是谁在耳边低语,一声声轻轻浅浅的呼唤?“阿衍...阿衍……” 苏衍迷迷离离地睁开眼,就撞进孟箬一双清澈的眸,那样纯净,一望见底。仿清晨露珠涤洗过般明亮,澹澹生烟,这样的一双明眸正含笑望着他,几分缱绻,几分温煦。 “阿衍,我们现要替你拔箭了,一定要挺住。” 他张了张口,欲回答,干涩至极的嗓喉却声不出一个音,只得朝她点点头。 “三小姐,此箭非一般戾利,欲若拔出凶险异常。请一定要稳住殿下的情绪,不可让他昏晕过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经验丰富的老御医从医箱中将工具一样样掏排出来。连他都不由揪心,从医大半辈子,还未曾碰到过像今天这么凶险的情况,不知十六殿下能不能熬得住? “鲍太医,能否等我一下?” 孟箬看着老太医的眸光,隐隐之中坚定不已。年迈的太医竟意外地被震慑住。一生阅人无数,这般坚韧的目光还真是不可多见。他抚着颚下长长的白胡须,面露欣赏之色,微微点头。 经许可,孟箬起身,朝舱外走。由于尚未出雾区,船舱外悬着盏盏灯笼,青雾缈缈,灯影朦胧。 不一会儿,孟箬折回,手中多了把七弦琴。她走到苏衍跟前,捧起琴道:“阿衍,再弹一次《凤囚凰》,我想听。” 立在一旁的常公公见势干急,颇为难道:“不行啊,三小姐,殿下还有伤在身。这……” 他倚坐于榻上,抬眸看着她,启唇涩哑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好。” 琴音铮铮然,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幽幽泄来,不绝如缕。舞深潭之鲤鱼,群鱼跳波,水面清圆;凝空湖之袅袅青雾,颓然不流;泣闻音听者,泪下沾襟。 她正襟危跪坐于榻上,双手托琴。他修长的手指置于琴弦上,轻轻勾点,一音一调自指间缓缓泻出。 空中散着浓浓的药香,太医将铁钳置于烛焰上灼烧。随即往苏衍后背上一拔,灯火如豆下,血光四溅。“铮”的一声,列弦崩断,有暗红的血顺着指间滴到残琴上。桐木琴上染着腥红的血花,显出一种极致的妖冶。 孟箬筱地屏住息,眸光顺着琴缓缓上移,触目那张清俊绝致的面庞,仿若即将透明消失一般。他却竭力地弯起唇向她笑,仿佛在说:我没事。 所谓强者,便是随时随地都不让关爱你的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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